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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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小説《新生代》用的是獨創的新手法。第一層次,寫人的言行狀貌;第二層次,理智思維,內心獨白;第三層次,覺;第四層次,幻覺、潛意識;還有,第五層次,上帝的聲音。〕人首先是為自己活着。一收到小説《新生代》退稿,顧小莉就極為沮喪。李向南的政治危機暫時甩到腦後去了,她打着小陽傘,在炎熱的街道上匆匆走着。陽傘外是白熾陽光照耀下的大世界;陽傘下是她自己的小世界。

他們太不理解自己的小説了。李文靜,哼,李向南的這個姐姐真不是什麼好編輯。一腦殼舊貨。話説得還委婉,什麼小説有特,藝術上很大膽,但是…但是什麼,但是你們本沒看懂。

街道上撿着樹蔭走的行人,哼哼着馳過的無軌電車,李文靜那憔悴的面容。這麼大名氣的編輯部,不過是幾間擁擠得一塌糊塗的活動房子。腳下的柏油發軟,發粘。低下頭,黑亮的瀝青上留下了自己的腳印。一輛小轎車在身旁呼地一聲掠過。熱風,樹葉蔫頭耷腦。抬起胳膊擦汗,腋下一絲涼意。小陽傘一轉,一個花花綠綠的飛旋的世界。

她的小説終於在別的刊物上發表了,還引起轟動。各家報刊爭相評論,記者採訪,電視攝像機對着她。她笑着回答:我這部作品最初給過一家出版社,他們説不行。現在讀者這麼喜歡,我有點意外。當然,我對這部作品一直很有信心。…到處是她的名字,到處是祝賀的笑臉,握不完的手。李文靜所在的那個出版社一片懊悔,相互埋怨。李文靜灰溜溜的,聽着別人責備。

上帝在講話:往前走吧,人們。舊的路到了盡頭,新的路又出現了,可能更寬闊。

那一年她剛十歲,一天傍晚,她在機關大樓前溜溜達達獨自玩耍,看見一個滿臉疙瘩的矮個男人趴在噴水池邊,俯身撈着水裏的什麼東西。她認識他,傳達室的,前幾年揪鬥父親時,戴着紅袖章的他往父親脖上掛過牌子。她湧上仇恨。他還在撈着,因為夠不着,身體越來越前傾,頭朝下,股朝上。她四面看了看,沒人,小心地走了過去,雙手一推,撲通,水濺起老高。她轉身跑了。聽見後面水中撲騰的聲音。很長時間,她到自己小手有勁,那一推真解恨。

人對異總是興趣的。一踏進這個文藝沙龍,一屋熱熱鬧鬧的人中,小莉就發現男居多,文藝領域也是男人的天下。

童偉,她見過幾面,儀表堂堂頗具風度。他有着“勾引女人的能手”的名聲,所以她尤其好奇。他會拿譜的,裝模作樣的。

杜正光,個子不高,架着眼鏡,很敦厚很豪。笑面人。一和他握手,就覺出他手底下也稍有點那個。都是男人,也就差不太多。

這一位叫楚新星,頭一次見。小夥子帥,挽着個漂亮姑娘大大方方晃着就進來了。據説這是個“沒錢花了才寫小説”的小説家。

“除了能掙錢,寫小説是最無聊的事。”——他的口頭禪。

還有幾個男她不認識;介紹了,也不能一下都記住。

饒小男,沙龍的主人,當前嶄頭角的青年評論家。他穿着拖鞋短褲小背心,大大咧咧地從盥洗間出來了,一手拿着巾擦着臉,一手衝小莉招了招:來了?請坐。小莉衝他笑笑。饒小男曾是她在大學中文系高兩屆的同學,原來追求過她。她拒絕了,今天來,多少有些“抱歉”的特殊友誼。

饒小男在藤椅上大伸着腿坐下了,整個沙龍便有了中心。談中國當代文學:什麼“傷痕文學”都是故作悲壯,一驚一乍;什麼“改革文學”純粹是教條主義文學的新版;什麼“知青文學”把荒唐可笑的上山下鄉寫得悲悲壯壯,是為“文革”唱輓歌。饒小男滔滔不絕:還有知識分子題材小説,包括寫1957年右派的,一個個憂國憂民,苦難崇高,虛偽透頂。中國自古以來就數知識分子最虛偽。什麼“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范仲淹乃一大虛偽之士。依我看,他面前要睡着個體美女,他的第一慾望就是和她發生關係。

“要是你呢?”杜正光扶了下眼鏡笑着問。

“我?”饒小男哼了一聲:“我當然要想法和她發生關係。”

“那你保不住就進法院了,當不成你的大評論家了。”

“我這個人本來就應該當大氓的。”眾人哈哈大笑,小莉也笑了。她是來徵求饒小男對《新生代》的意見的——她前幾天就把小説退稿給了他。現在沙龍內所談與她無關,她到旁觀者的輕鬆。

她止不住把眼前這些男與李向南作比較。

她的內心獨白:男人和男人要説一樣都一樣,都喜歡女人、權力。要説不一樣,也就大不一樣。童偉姿態瀟灑地翹着二郎腿,臉上着寬容的微笑,那是做給女們看的。他很強健,頭顱很大;風倜儻;很自信;有口才;他要擁抱起女人來,既會很有力,又會竭盡温存‮摩撫‬之能事。——李向南呢?

杜正光,身材沒什麼可欣賞的,太,整個人給你個茸茸熱乎乎的覺。她寧可喜歡李向南這樣的,高一些,瘦一些,像豹像狼一樣,身體乾硬有勁的。有人講,女人喜歡什麼樣的男人是各有特點的,只是人人不自覺。李向南要是白淨的,她喜歡嗎?不。要是矮一些呢?也不。要是又高又胖呢?還不。如果不胖不瘦,不黑不白,體魄軒昂,瀟灑風呢?就像童偉這樣?她…好像…也不。想像着被一個個不同體型的男人擁抱,對比着,她突然發現:自己就喜歡李向南這樣的男人。

楚新星呢?個兒很高;很英俊;整個身材顯得勻稱拔,灑。要是在舞場上,楚新星會顯得光彩照人,而李向南就會顯得邋遢呆板,黯然失

看饒小男,黑黑瘦瘦,剃個小平頭,其貌不揚,可指手劃腳,雲山霧罩地一通談古論今,一股子現代派。李向南可太古板了。他知道尼采、叔本華、柏格森?説得清弗洛伊德?這在饒小男都是説爛了的常識。

窗外蟬在叫。一個夢境,她在湖邊睡着了,看見一棵奇形怪狀的水曲柳,黑丫丫的。

上帝的聲音:女人們,要將你所愛的男人與你身邊其他男人一一比較。若還愛,就愛;不愛,就不要愛了。

那一年她十二歲。一天課後,她在場練體:高低槓,平衡木,自由體。一個二十多歲的男老師在一旁教練。他的大手託着她的,抓着她手腕,扳正她的身體、胳膊。她到興奮。

一雙眼睛在不遠處注視着,那是個比她高一級的男同學,叫鐵兵,和她很要好。

練完了,老師披上衣服走了。鐵兵走過來,臉鐵青地立在她面前。她看着他疑惑了。一會兒,他掄起胳膊打了她一個耳光,走了。

這一夜,她悟到了初戀。

人常常搞不清自己的情。當大家談到饒小男馬上就要結婚時,小莉驚愕了。他要結婚了?一種難言的滋味湧上來,她簡直有點受不了。童偉笑着説:小男,你結婚,我送你一套沙發。楚新星也豪地説:我送你一套景泰藍餐具。杜正光雖説剛認識饒小男,也不能丟份子:我送你一塊地毯——我們省的名特產。小莉硬撐着,不自然地笑笑:你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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