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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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象衚衕一號。

莊韜回到自己家了,西院二號,兩間靠廁所的西房。陰,,臭,剛才硬着頭皮鑽進院,現在更是硬着頭皮鑽進家。家很小很擠“鑽”字傳達出了自己的全部覺,田鼠從田間回到裏,就是這種覺吧。越來越深,越來越暗,越來越泥土氣,越來越安全——但這安全他是不需要的。

他在那些寬寬敞敞的會議室中,在寬寬大大的主席台上,面對着成千上萬的聽眾,放開着魁梧的身量,還放開着他的談笑風生和氣派,噹噹噹地像個大鐘。回到這個家就要收縮起來,在晦暗中摸索着在一個吱嘎嘎響的竹椅上坐下,擠着放下寬大的部。沒文化的人講股,而有文化的人講部,這就是語言的文明。要語言美。他想起自己在主席台上的講話了,人們鬨堂大笑。自己講得很風趣,就要這樣深入淺出。

“你回來了?”先聽見聲音,才在陰暗中看見老婆那張黃臉。

“這麼黑還不點燈?”

“省點吧。”

“這能省多少?”他笑笑,但沒説下去。節約不在這上,此乃小農式的節約。現代化的節約是愛惜時間,愛惜人才,愛惜知識,愛惜資金。又想到站在主席台上的講話了:補襪子的勤儉神要不要?我説要。但這種神在今天有新的表現了,補襪子的時間去讀一本書,搞一項革新,創造幾萬倍於一雙襪子的價值。這就是我們對舊時代的發展。不是襪子不補了去花天酒地,這又是我們和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區別。…和老婆就不須講這些了,她沒那麼高層次。沒文化,比自己大五歲,農村人,現在完全是個在炕頭做針線的老太婆了。而自己,則是一派年富力強的中年幹部形象。…“是你?

你來幹啥?”老婆從豬圈旁直起身,半天認出來,怔怔地問,手裏傾斜的豬食勺滴滴答答着泔水。

“我接你來了。”他看着她那張衰老的黃臉“我去年平反了,一直在找你和孩子們。”

“你…你來接我?”她囁嚅着,看着他一身的卡制服,堂堂皇皇,她痴呆呆地搖了搖頭…

年輕的朋友們,什麼是愛呢?愛就是理解,沒有理解就沒有愛。我理解祖國的偉大,我愛,我理解人民的偉大和苦難,我愛。我理解我愛人當時離開我是迫不得已的,所以我不但不存在對她原諒不原諒的問題,而且還愛。愛還在於給予,而不在獲取。一個人愛勞動成果,因為他在其中傾注了血汗,一個人愛子女,因為他給予了子女許多的愛撫。我們愛一個人,首先的意義是給予,不是獲取。

人們為他的崇高鼓掌,為他忠貞的愛情鼓掌。

“莊校長在家嗎?”一個慕名而來的小夥子愁眉不展地坐下了“您最關心年輕人,所以,我有件事想求您幫助解答。”小夥子幾次戀愛都失敗“我的標準一點不高,就是一條:要漂亮。”我看你的失敗是必然的,漂亮有什麼用?再漂亮能漂亮一輩子?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還漂亮?那時她的牙掉了,也彎了,嘴也癟了,還漂亮?那你還愛不愛?他説到這兒不由得斜着看了老婆一眼,她正坐在牀上縫衣服,臉又黃又皺。小夥子也不由得往那兒看了一眼,倒一口氣,低頭又聽了一會兒訓導,禮貌地告辭了。

“她”又在眼前浮現出來。三十多歲,藕荷短袖彈力衫,百褶裙,身材勻稱,微笑着站在他面前。莊校長,我對學校工作提點建議。好,你提吧。他非常和悦地聽她講。她講得很認真很直率,聲音很文雅很好聽。校長辦公室沒人了,老師早已走了,路燈亮了,兩人才出了校門。我沒事,再陪你走一段,她熱情地説着。兩個人並肩輕鬆地談着,他非常清楚地到自己在她身邊的魁梧和她在自己身邊的輕盈。和她一起走路,他能到平時不到的習習小風。他平時走路很急,步子又大,心中又想着事,覺自然就

“她”和他一塊兒出差上海,兩人佇立於吳淞口。這裏長江寬近百里,江風浩蕩,白嘩啦啦撲上岸來,水霧濛,一艘帆船在顛簸起伏着。

“她”很輕捷地往後掠了一下短髮,裹緊被風吹得呼啦啦響的風衣,快樂地嚷道:這兒真好,我不喜歡市裏,不喜歡南京路,擠死了。我喜歡這兒。他説:我也是。她笑了:那我們‮趣情‬完全一致。…

他看了一眼老婆在枕套上繡的大紅花。

“莊校長。”門外有人叫“她”的聲音。

“總算找到了。”還沒等他站起來“她”已經進來了。

“來來,請坐。”他連忙説道。

“坐吧,您喝水嗎?”老婆也趕緊下了牀,熱情地招呼。

“您是…”

“她”有些猶豫地判斷着。

“這是我愛人。”他介紹道。

“噢,我早就聽莊校長在報告中講過您了。”大四合院內,第二大矛盾是用水用電。只有一個水龍頭,一個水錶,水費怎麼?只能按人頭。全院總水費除以全院總人數(179人),等於每人應水費,各家再乘以自家的人口。那些一天到晚在水龍頭旁用水的人就遭人背後白眼。

一家上海人一天到晚用拖布拖地,用抹布擦地,水龍頭旁總碰見他家女人,白皙皙的臉,不是高挽胳膊在嘩嘩大放的水中沖洗,就是提着桶、拖布在一旁耐心等待。你好好等吧。正在洗衣服的人格外拼命洗,多洗,久洗。我不多用點水,水費就白補貼你們了。人們都含着這心理,到水龍頭旁就嘩嘩開大,往多了用,結果每月水費上升。

用電,全院只有一個總電錶。電費就按各家的瓦數攤了。每月總電費除以全院總瓦數,是每瓦電費,各家再乘以自家的瓦數。可瓦數是各家自報的,雖然每月收電費時也再登記一下看一看,可誰保得住你平時不把小燈泡換成大燈泡?誰又保得住你一到晚上就又裝個牀頭燈?至於誰家熬夜多,通宵的亮,人們就更有氣不能提了。難道專門派個人記錄各家熄燈的時間?天下哪有那麼多公平合理的事,吃點虧就吃點虧吧。

可是你若私用電爐就誰也受不了啦,起公憤了。全院現在總瓦數才一千多瓦(這是明報的,實際可能高得多),你一個電爐就兩千瓦,誰替你攤電費?嚷也好,罵也好,在院門口黑板上貼一張佈告:請自覺,不要偷用電爐。都不管用。到了晚上,院內燈一暗,電壓下降,電爐又打開了。你當院罵罵,他可能停了,等大多數人家熄了燈,到電錶下看看,它正嗖嗖轉得飛快。

誰出面管?誰願得罪人?都瞎嘈嘈,頂啥用?人們對這種侵犯公共利益的事,常常是停留在氣罵而已,侵害公眾利益遠比侵害個人利益安全得多。公眾的人數越多,你的侵害越可肆無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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