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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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黃仲鬼平安離開太乙高閣時,人卻在閣後山坡出來,遠遠只見閣前似有幾個黑點,更看不出是什麼人。

他緩緩遠離烈焰狂竄的高閣,逐漸走進山林,忽見前頭有人。體態婀娜,金翅披身,一隻美眸盡透着冷洌與悽豔,正是韓鳳。

兩人只在白府照過一次面,全無情,韓鳳甚至不知眼前這人的身分。

她冷冷地道:“你是誰?來這裏做什麼?”黃仲鬼斜望遠方火光,道:“來報仇。”韓鳳道:“火都已經燒成這樣,常人闖進去必死無疑,你居然能進出自如…你的武功,很不簡單啊!”黃仲鬼冷然道:“我是為了報仇,才練這一身武功。我活着便是為了報仇,大仇不報,豈會死去?”韓鳳嘴角微揚,道:“閣下既然出來,想必已經手刃仇人,恭喜啊抱喜!”語氣中微帶揶揄。

她可清楚知道,倘若眼前這人的仇人也是韓虛清,那麼他是報不了仇的,因為她已親眼目睹韓熙下手,終結了韓虛清苟延殘命。

她追丟了韓虛清,回頭卻在荒野裏找到了恍惚失神的韓熙,方知他中了韓虛清一掌,功力大損,神智更已失常。韓鳳恨意上湧,本下手殺他,但隨即聽他喃喃自語道:“韓虛清…我定要殺了韓虛清,那老賊在哪裏?”韓鳳見狀愕然,又想起他畢竟是自己血親兄長,雖然他姦了自己,但眼見他如此情狀,似連她也不認得了,一時卻狠不下心出手。轉念之間,卻另起了一個主意,説道:“韓虛清逃回老家了,沒人找得到他。你可知道他老家在哪裏?”韓熙道:“怎麼不知道?是了,他定是逃回蒼山太乙高閣。”説着咬牙切齒,逕往南行。韓鳳一路追蹤,終於也到了此地,但是來得稍晚,死戰已了,只望見滿地死士橫屍,韓虛清也奄奄一息。

韓鳳狠狠盯着韓虛清,金翅刀幾次顫抖着揚起,最後還是沒下手,由得韓熙衝上前去,將韓虛清最後一口氣給斷送掉,放火燒閣,狂已難收拾。

韓鳳默默自閣後離開,回想一生血仇,淚水幾度盈眶,卻是哭不出來。

眼前這黃仲鬼,也跟自己一樣千里迢迢來此,卻永難報得大仇。韓鳳見他不答話,不覺悽然苦笑,搖頭道:“我猜你也沒能報仇。為了復仇而生的人,若是畢生無法報仇,卻該怎生是好?這便去死了罷?”黃仲鬼目光冷然,緩緩地道:“我不會死的。”再不顧韓鳳言語,緩步離開,冰冷的語調送出最後數言:“報仇之前,我不能死。若是此仇永遠報不了…我就要一直活下去。”

“太陰真氣”逐漸失控,猶如無數冰針攢刺經脈,黃仲鬼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韓鳳看着他漸行漸遠,隱沒在林木深處,不覺茫然,暗道:“一直…活下去?”要活下去,總得有個理由。卻有什麼物事,能勝過她茁長多年的仇恨之心?

韓鳳惘起來,望着悠悠長空,竟似有些昏暈。

遠處隱隱傳來一陣振翅之聲,山中羣鳥為大火所驚,紛紛展翅高飛,空中忽地眾鳥盤旋,各自分頭而去。韓鳳瞧着飛鳥四散,過得半晌,一聲長嘆。

畢竟是雲霄派的掌門。她拍了拍金翅刀上的火場餘燼,足尖輕點,身影化作一抹金霞,水也似曳出了山林之外。

向揚、文淵二人停下腳步,趕到了此行最後的一程。

眠龍地在觀音山,離蒼山不遠。向揚記着寇非天對他拋下的那句話:“要是出得了這太乙高閣,便來眠龍找老夫罷!”而今太乙高閣已毀,向揚同文淵一復氣力,便即趕至此地,但見那山口有三、四丈寬,未近口,已然清氣襲人。

向揚喝道:“寇前輩,在下來了!”中不聞回應。

文淵側耳聆聽,説道:“中有人。”向揚點頭道:“咱們已打過招呼,直接進去。”兩人俱是一般心思:雲南之行,在此了斷。

眠龍中盡是石石筍,奇兀嶙峋,深達五丈的巖盡處,卻是一口寒泉,其聲淙淙,清冽之氣便是由此而發。向揚一望那泉水,不覺驚呼一聲。

文淵道:“怎麼了?”向揚道:“十景緞!”只見十疋錦緞懸掛在泉水周遭,從口這方向看進來,正好拱成半圓,彷佛中實景,渾然天成。

韓虛清既死,師孃也已獲救,兩人來此的目的除了一見寇非天,便是要取回十景緞。此時十景緞俱在身前,中卻無人看守,反而詭異。文淵聽向揚略説泉邊景象,也是怔然不解,道:“寇非天豈會把十景緞留在此地,自行離開?”卻聽外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我是要離開了。在那之前,你們最好讓開點!”向揚、文淵猛然回頭,但見寇非天緩步走進,應賢、應能、程濟跟在後頭,另有幾名佝僂老翁,俱是白髮蒼蒼,臉上皺紋深陷,比二僧更見老態,恐怕都是年歲近百。文淵聽得分明,心道:“最後這幾人腳步虛浮,不會武功,聽這力道…似乎都是老人。”寇非天緩步上前,道:“你們既到了這兒,韓虛清想必已死。這會兒,可是要取我命?”向揚道:““罪惡淵藪”四非人的首領,照理説我們是不該放過。只是咱們總得先清閣下的意圖,再做決定。”寇非天淡然一笑,道:“你若想知道我如此佈置“十景緞”的用意,只管看着。”逕自走到寒泉之前,凝立不動。

忽然之間,眠龍中迴盪起一股洪鐘似的響聲,嗡然不絕,恍若龍虎嘯,那泉水也盪開一圈圈漣漪。文淵聽得心驚,暗道:“這是寇非天他運開全身內力,震撼中氣所致。可是…怎地能達如此響亮?雖然中有迴音,但這內功造詣也實在…實在驚人!”向揚眼睛看着,卻更是驚訝。只見寇非天自懷中取出一物,晶瑩璀璨,龍鈕絲綬,竟似是皇帝的印璽。但聽寇非天緩緩説道:“眾卿隨行四十年,今當是重返皇城之時了。十景緞啊,十景緞!”其聲凝沉,竟有種難以言喻的蒼涼。

向揚、文淵驚訝萬分,尚未相詢,寇非天右手輕舉,玉璽對正了十景緞“太皇印”掌力一運,得那玉璽光華漸盛,直有夜明之能,鮮亮霞映上十景緞,光彩融,倒映水中,在那煙塵之中,竟隱約變幻出另外一番景象:琉璃金瓦、重檐彩殿,開闊的御路直通帝苑,這雍容堂皇的氣象,正是天子宮闕。光彩幻化之中,恍若又有云波霞蕩,如真似幻,疊映着萬里山河,壯闊難言。

向揚參悟“十景緞”時,卻也不見如此景象,不聳然動容,心道:“十景緞能反應人之慾望,這…這難道…”文淵雖看不見皇城幻象,卻在滿窟迴響之中,聽見了幾聲嗚咽之聲,竟是應賢、應能眾老潸然淚下。只聽程濟神情昂,縱聲喊道:“監察御史葉希賢上殿!”聲音竟有些哽咽。

應賢踏步上前,神亦喜亦悲,走過寇非天身邊時也不停步,直直往泉水走去,仍不停步,走進那皇城山水之中,忽然無聲無息地失了蹤影,竟已沒入水中。

向揚驚道:“不好!”他明知應賢本是敵人,但見他這麼糊糊地落水,必然溺斃,焉能袖手旁觀?

正要上前去救,忽聽寇非天厲聲喝道:“站住!”左掌拍出,硬是截住向揚。向揚怒道:“你…你發瘋了麼?怎麼誘得自己的同伴自盡?”寇非天搖頭説道:“遜帝復位,羣臣返宮,這是他們此生最大的願望。你不見引他們過去的,乃是十景緞麼?”向揚頓時啞然。文淵同樣錯愕,心念急轉之下,伸手略一摸索,想清這中形勢,忽然摸到壁上有些凹痕不甚自然。

他留神摸了一陣,卻是文字,逐一摸索下去,一邊喃喃唸了出來:“”飄泊西南四十秋,蕭蕭白髮已盈頭;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長樂宮中雲氣散,朝雲閣上雨聲收;新浦細柳年年綠,野老聲哭未休“…”這首七言律詩所述內容,猛然令文淵想起一件史事來:那是大明開國以來僅見的帝遜位之內亂。當年明太祖朱元璋傳位於皇太孫朱允炆,是為建文皇帝,執政寬仁,有“四載寬政解嚴霜”之美譽。但越輩傳位,卻也引起叔父輩的諸王不滿。燕王朱棣打着“清君側,靖內難”口號,舉兵攻入京城,史稱“靖難”城破之時,宮中起火,傳説建文皇帝已死於自焚,實際上卻是不知所蹤。燕王登基,是為永樂皇帝,大舉屠殺建文舊臣,又建文皇帝之師方孝儒擬即位詔書。方孝儒誓死不擬,竟慘遭“滅十族”即在九族之外,又搜捕門生弟子,誅殺殆盡。諸臣族人遇害者,人數逾萬,人心惶惶,正所謂“天下英雄盡還鄉”建文皇帝下落成謎,民間曾傳他削髮出家,以避追殺,但畢竟無人可證。靖難至今,已有四十餘年,正與這壁上七律所述吻合。文淵猛然想起當海船之上,寇非天假死之前的一番高呼,又聽他與程濟現下言語,再與此詩一加對照…“吳王府教授楊應能上殿!刑部郎中梁田玉上殿!刑部侍郎金焦上殿…”隨着程濟發喊,應能與身後的踽僂老翁們一一走向那水上宮城,神情又是奮,又是慨,又似乎無窮歡喜,無不含淚。向揚看着眾老一一投水,再也無一上浮,實在無法忍受,大聲叫道:“不要過去!你們都想送死麼?”話才説完,應能已然入水。餘下寥寥數老宛若着魔,毫不理會向揚。

寇非天緩緩地道:“他們都是昔時朝中官員,這一生只盼能擁故主重掌朝政,只是…嘿嘿,世事難料,此夢難圓。文淵,你可知道我這”寇非天“三字底下,真義為何?”文淵輕輕點頭,道:“敗者為寇,這是你曾説過的,我此刻終於明白。”應文“所指,其實乃是”建文“?”寇非天微笑不答。向揚先見玉璽,又聞此言,心中也已明白了十之八九,説道:“你若曾是帝王,自能取得皇陵派的武功要。四十年來,你練成了絕頂武功…但若要起義復位,恐怕遲了罷?”寇非天哈哈一笑,長鬚飄揚,道:“飄泊西南四十秋!我混跡江湖,看盡世事,早已不復想重登皇位。可是隨我出亡的羣臣,卻是為了什麼?這一羣人是我最後一批舊臣,罪惡淵藪的人均死在海上沉船,在朝在野,我都已沒有部屬。這水中皇城,就是我最後的歸宿。要復位,我自會到那兒復位去!”文淵道:“那兒沒有東西。寇…前輩,那是假象,我完全覺不到那兒有什麼宮闕山水!”寇非天笑道:“那又如何?隨我出宮的人,盡沒於此。他們凋零得更早,在水中漫漫等待多少年,今宮闕既成,我難道還不回去麼?”説話之間,程濟也已走到水邊,緩緩沉入。

向揚、文淵震驚過甚,一時無語。寇非天説道:“這帝王之位,我只能在我那羣臣夢裏慢慢的坐了,江湖朝廷,本是兩個天地,你看那龍馭清可得了什麼好下場?我既已是”寇非天“,早已認份。你們是江湖上最後見得老夫一面的人,這執掌皇陵的印璽,就給你們了!”手一揚,玉璽挾勁飛出,向揚伸手接住,低頭一看,只見玉質凝光,上刻“太皇之寶”四字,雕工細,洵為奇珍。

寇非天轉身望向泉水,眼見少了玉璽華光,十景緞異象漸散,映水皇城逐漸扭曲如煙,當下縱聲長笑,道:“該上朝了!”大步踏出,竟有龍行虎步的氣象,往那瀕臨潰散的幻影城闕直走過去,足踏水面。向揚、文淵同時動念,齊聲叫道:“慢着!”飛奔上前,去扳寇非天肩頭,突然兩道金芒浮動,猛然翻出。

寇非天只掌齊發,從他一執玉璽便已滾全身的“太皇印”功力猛然擊出,宛如驅起一條金甲黃龍,捲起寒泉之水轟將出來,洶湧水猛地將向揚、文淵震得連退七、八步“太皇印”掌力跟着衝擊過來。這股威力是寇非天傾畢生之力所發,真氣盪,震撼得眠龍裏石屑紛飛。向揚甫一站穩,那無儔威力隨即撲至。他抓緊這片刻空隙,瞬即運起“天雷無妄”右掌推出,眠龍中如響驚雷,太皇印掌力頓時被抵得無法寸進,但也絕不因而消滅。

文淵急踏步伐,右臂一振,伸指搭向半空,宛若虛按一道無形琴絃,喝道:“師兄,換手!”右指一撥,左掌筆直拍出“廣陵止息”烈勁出手,與“天雷無妄”合成一股,但聽得轟然巨響,三道勁力相拚之下,迴旋盪,威力如山冢崒崩,烈風將向揚、文淵震出眠龍外,幾乎摔倒。向揚使勁硬沉下身子,硬生生站穩下來;文淵憑空幾個迴旋,飄然卸去餘力,方才落地。兩人長吁一口氣時,忽地同時一驚:“我們…破了太皇印!”中傳來一陣長笑,悠然不絕。兩人急搶入,但見泉水不起餘波,清寒依舊,再也沒有寇非天的身影。

“十景緞”在三大絕學的功勁推擠之下,全都落在地上,作一團。

向揚拾起一看,失聲叫道:“糟糕!”文淵道:“怎麼了?”向揚道:“這十景緞…全都沒了顏。這是什麼道理?”文淵愕然道:“沒了顏?那怎麼會?”那十景緞本來光彩燦爛,哪知就在玉璽照耀、倒映宮閣之後,此時竟失卻彩,化為十疋素絲了。是何道理,兩人又如何能明?向揚出神半晌,忽然發掌一擊泉水,但聽潑刺聲響,起丈來高的水花。文淵道:“底下沒反應。水深麼?”向揚嘆道:“我不知道。”兩人收起十景緞,默默出。走得片刻,文淵忽道:“師兄,這地方叫眠龍,恐怕是寇非天到了之後,方才改名。”向揚道:“是麼?”文淵道:“眠龍、眠龍,龍便是睡着了,總有一朝會醒。師兄,説不定我們還能見到那寇非天。”向揚搖頭苦笑,嘆道:“那也不用。”伸手一摸懷中玉璽,説道:“不用到那一天,江湖上或又會有像他這樣的高手。”此後眠龍中一泓寒泉漸淺,後人有測之者,不難及底。西南江湖上或曾傳言有人投泉而死,自是無人置信。就是向揚、文淵二人,也不能深信寇非天等當真死於泉中。

説不定,他們當真到了另一個世界,遜帝在那夢想中的皇城重登大寶,百官朝拜,涕泣難以成言…向揚、文淵離開眠龍,重回蒼山雲峯下,再與眾人聚首。向揚一將十景緞展開,眾人無不譁然。石娘子笑道:“這下可好,哪一疋才是咱們的”花港觀魚“,可全看不出來了!”向揚説道:“如今十景緞已失其效,留着何用?”石娘子道:“不然,十景緞或是暫失光彩,也未可知。此間只有華夫人知曉十景緞奧妙,不若就請她保管下來。”此時華夫人傷勢舒緩,神已好了許多,正坐在一旁樹下休息。聽得石娘子此言,微微一笑,道:“也罷,好在我有兩位好徒兒,説到底,最後還是要他們代勞的。”文淵聽見華夫人此語,略一躊躇,慢慢走近過去。只聽“叮”一聲極輕的撥絃聲,對他悄悄暗示着什麼。文淵深深作揖,朝華夫人低聲道:“晚輩失禮。您…可是師孃麼?”他聽得向揚説起“師孃”的事來,這才知曉華夫人的身分,卻是一直沒能上前相認,此時方才説了。華夫人笑得頗有幾分無奈,説道:“怎麼不是呢?”忽聽華瑄喉裏一陣嗚咽聲“哇”地投進母親懷裏,大哭起來。小慕容上前幫着輕拍她的背,朝文淵笑道:“沒什麼,沒什麼,妹子喜極而泣,剛剛哭得還不夠…”文淵神情尷尬,低聲道:“你們早知道了?”小慕容笑道:“早知道啦!”文淵支吾幾聲,低聲道:“紫緣,紫緣…你在哪兒?”紫緣這時才湊上前來,笑道:“我在這兒呢。瑄妹得見孃親,你不高興?”文淵道:“怎麼不高興?

那也是我師孃啊!”紫緣微笑道:“何止師孃,還是岳母呢。”文淵苦笑道:“看起來,我是最後知道的了?”紫緣笑道:“看來是了。”文淵低聲道:“我怎麼解釋你和小茵才好?這…這我真頭痛了。”紫緣微笑道:“照實説啊!你對任先生不也能説得很自然麼?”文淵大窘,道:“連你也開始看我笑話?你都知道”何止師孃“了,這…這哪能相提並論?”華夫人正摟着華瑄,思緒紛紛,忽然望見文淵、紫緣悄聲説話,當下説道:“淵兒,你且過來。”紫緣抿嘴一笑,轉過身子。文淵硬着頭皮走上前去,重新向師孃請安。

華夫人輕聲道:“你的本事學得很好啊,誰教你的?”文淵苦笑道:“師孃説笑了,徒兒當然是向師父學藝。”華夫人微笑道:“嗯,你知道認師父學功夫,怎麼不認得師孃?”文淵身子一僵,赫然想起他護着華夫人下樓之時,言語間錯把她當作年輕姑娘,又是一路摟抱過來,甚至直到華瑄叫了出來,才知道她衣裳不妥。

前後算算,褻瀆師孃的地方委實不少,不由得冷汗涔涔,一時尷尬得不知如何解釋。向揚見他如此,惑然不解,低聲道:“怎麼了?”文淵聲音壓得更低,頭要栽到地下似地説道:“我至少冒犯師孃三大罪狀,嗚呼哀哉!”向揚愕然道:“豈有此理!你…你又怎麼了?”小慕容已聽華瑄略述前情,推想文淵的情,早已猜得整體情況十之八九,眼見文淵戰戰兢兢,當即替他解圍,笑道:“夫人,你也別太責難他啦!你想,他既看不見你,又只來得及聽你説幾句話,就得趕着打打殺殺了,怎能認得出夫人您啊?”華夫人微微一笑,道:“他連打打殺殺的聲音都能聽得分明,我的聲音便聽不出來?”小慕容笑道:“啊呀夫人,這是當然的啊!”華夫人道:“哦?此話怎講?”小慕容盈盈一笑,道:“夫人芳華正好,光聽聲音,誰也只會當是位年輕姑娘,他又是個書呆…”眼珠往文淵一飄,笑道:“…怎想得到是師孃呢?又如果換作是我蒙了眼睛,只用聽的…”華夫人道:“嗯,是你的話?”小慕容笑道:“本該是要叫妹子的,又怕把自己叫老了,只好叫聲姐姐。現下我看見夫人啦,若不是知道您的輩分,我還是要叫姐姐呢!”歷來女子聽得年輕貌美的褒美,臉上反應如何,各不相同,心裏卻沒有不受用的。華夫人搖頭笑道:“什麼姐姐?真是胡謅。”但神情自然開懷。

小慕容忙道:“哪裏,我可是從來不胡説八道的!”文淵在旁聽得清楚,暗暗苦笑,心道:“你不會胡説,卻不知還有誰會?”華夫人輕拍華瑄肩膀,笑道:“瑄兒,你去哪裏認來這樣一個好姐姐?”華瑄早就止了淚,這時眨着眼睛,抬着頭道:“西湖!”華夫人莞爾搖頭,輕撫女兒頭髮,笑道:“真是!你要有她一半的伶牙俐齒,還用得着怕你師兄三心二意麼?”華瑄臉蛋一紅,道:“我…我很久沒擔心過了。”

“三心二意”四字一出,文淵當真如坐針氈,不由得把紫緣、小慕容、華瑄一一看過,心中暗暗叫苦。

卻聽華夫人道:“紫緣姑娘,可請你過來一下?”紫緣聞聲,當即上前襝衽行禮,輕聲道:“小女子見過夫人。”華夫人道:“你跟淵兒也是情投意合,是麼?”紫緣只頰微透緋紅,柔聲道:“還盼夫人成全。”華夫人微笑不語,端詳了紫緣一陣,不由得暗暗嘆息:“好一位温柔娟秀的姑娘,淵兒怎能捨她得下?”她才與失散十數年的女兒歡聚,又聽説華瑄與師兄相戀,將締絲蘿。喜之餘,自然也要考察一下這二弟子兼女婿的人品才學,卻不想華瑄支支吾吾,好半天才道出真情,原來三女之心共屬一人。

華夫人心惜愛女,見她與紫緣、小慕容情誼融洽,又看文淵人品武功俱佳,便想:“瑄兒既已有了美滿歸宿,我又何必擅自作主?若要淵兒不與那兩位姑娘來往,恐怕又要鬧出糾紛,反而不美。且順着瑄兒的意,便是一樁現成的良緣,豈不是好?”當下欣然笑道:“瑄兒,你説如何?”華瑄卻也因為喜逢親孃,一心想讓華夫人歡心樂意,此時唯恐説話太過任,只道:“瑄兒聽孃的就是。嗯,娘…你不會不讓紫緣姐姐、慕容姐姐跟我…跟我們在一起罷?”説着説着,依然透出擔心來。華夫人微笑起來,柔聲道:“你們既能相處得好,做孃的還會為難你們麼?便依你們自個兒的罷。”華瑄喜道:“真的…謝謝娘!”文淵忙跟着謝過,笑道:“多謝師孃!”直至此時,方才鬆了口氣。紫緣同聲謝道:“多謝夫人…”小慕容卻拱手笑道:“好姐姐,多謝你啦!”華夫人抿嘴一笑,微微抬望碧空,想着四人和樂情境,回憶十餘年來所歷,不覺百集,悠悠出神。

扁陰荏苒,匆匆數月過去,又是楊柳綠時,荒遠的陝北也染上了明媚光。

離華玄清墓地不遠處的山腳,幾個月前便搭起了三兩小屋,向揚、趙婉雁便在此住下。只因趙婉雁有孕在身,無論如何得找個地方定下來調養身子,向揚便帶她重回學藝舊地,結廬而居。

華夫人也一同住在此地,一來思念亡夫,二來卻要是教導趙婉雁懷胎時的種種。華瑄哪裏肯依,要拉着孃親同住,華夫人卻笑道:“我還是跟你向師兄住得好。瑄兒啊,要是我天天在你身邊,不用多久,你可就會要改口了,你信不信?”華瑄睜大了眼睛,道:“娘,你怎麼這麼説?我怎麼會要你走嘛!”華夫人笑道:“我又不是沒當過小姑娘,還不知道女孩兒的心思?”仍舊與向揚、趙婉雁住在一起。

雲南一行,了結了無數恩怨,文淵與師兄兩下告別之後,復帶着紫緣、小慕容、華瑄回巾幗莊接了小楓,五人依舊居無定所,四處遊歷。所不同者,卻在於師門夙怨已盡,再無樹敵,文淵自是欣然。至於正統皇帝仍陷於瓦剌軍中,尚未得歸,這等朝廷大事他卻無意再次手,盡有于謙統持大局,鞏固社稷。

暖花開,文淵同眾女來尋向揚,對他和華瑄來説,又是故地重遊。此時趙婉雁大腹便便,躲在房裏不肯出來。向揚微笑道:“都是自家人,怎地還會不好意思?”趙婉雁羞紅着臉,赧然笑道:“肚子都大起來啦,出去見人又不好看。你…你出去就好。”向揚笑道:“好,好,那你就留在房裏。”出房不久,只聽外頭喧譁説笑一陣,房門突然又打開來,華瑄衝進來叫道:“趙姐姐,我要看!”趙婉雁嚇了一跳,忙往被窩裏一躲,搖手笑道:“出去,出去,有什麼好看啊?”才説着,小慕容也跟着跑了進來,笑道:“哎呀,怎麼蓋起來了?妹子,掀開來看!”想來她們一聽向揚説起趙婉雁的肚子,便興高采烈地跑進來鬧。

此時趙婉雁已懷胎七月,肚子圓圓滿滿,亦是難免。華瑄伸手輕摸,歪着頭摸了一陣,説道:“真的有在動…寶寶是男的,還是女的?”趙婉雁笑道:“還沒生下來,又怎麼知道?”小慕容嘻嘻笑道:“等你生下了寶寶,肚子一收回去,向公子一定覺得你苗條百倍。”趙婉雁笑道:“謝謝,謝謝!”此時紫緣、小楓扶着華夫人進來,眾女嘻笑之際,向揚、文淵卻出了屋子,説起別來情事,邊走邊談,緩緩到了師父華玄清的墓前。

向揚至此停步,一望墓碑,説道:“師弟,咱們出道至今,武功各有長進,也都覓得伴侶,甚至找到了師孃。你説,咱們對得起師父的教誨了麼?”文淵微笑道:“師父的恩情,永難還清,但至少你我所作所為,至今無愧於心。”向揚道:“也是。這幾個月過得平靜,想想真不習慣。等孩子出世,婉雁調養好身子,我倒還想出去闖一闖。”文淵笑道:“那是當然。總不能踏入江湖沒兩年,就身隱退了,是罷?”兩人在師父墓前拜了三拜,相對一笑,轉往回行。到得屋中,忽聽華瑄高聲叫道:“向師兄,文師兄,你們快來看!”兩人聞聲愕然,先後進房。

只見眾女圍成一圈,不知正圍觀着什麼東西。向揚上前一看,不大吃一驚。

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幅長堤綠波的景緻“蘇堤曉”華夫人神情怔然,道:“這…本來已經不見了,如何會又浮現出來?好久翻出來看看,沒想到…”其餘九疋錦緞,都擺在一旁的箱裏。小慕容説道:“説不定其他的錦緞也都復原了。我們拿出來看看!”不用看,一定是的。文淵很想這麼説,雖然他無法親眼看見。十景緞反映出來的,乃是人身慾望,原已變成的白布的十景緞既然復原,就得有人繼續往那幾可亂真的幻境走過去。

紫緣閒彈兩下琴絃,似有意,若無意。文淵悠悠一笑,心中明白:新的旅程,漫漫長路,想必是不遠了。

《十景緞》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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