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斯人獨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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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他好像還是昨天的事一樣。那時,我是個靦腆的小女孩子,他是個靦腆的大男孩子。在大哥的那一羣朋友裏,就是他最沉默、最安靜,總是靜靜的睜着一對恍恍惚惚的眼睛,若有所思的望着談話的人羣,或是凝視着天際的一朵遊移的白雲。那次還是我初次參加大哥的朋友們的聚會,拘束得如同見不得陽光的冬蟄的昆蟲。大哥和他的朋友們那種豪邁的作風,朗的談笑,以及不羈的追逐取鬧,對於我是既陌生又惶恐。私下裏,我稱他們這一羣作“野人團”而他,卻像野人團中唯一的一個文明人。
那天,我們去碧潭玩,大家都叫我小妹,取笑我,捉我,也呵護我。只有他,靜靜的看我,以平等的地位和我説話,好像我是和他們一樣的年紀,這使我衷心安
。因而,對他就生出一種特別的好
來,而且,他那對若有所思的眼睛令我
動,他説話時那種專注的神情也使我喜愛。當我們兩人落在一羣人的後面,緩緩的向空軍公墓走去時,他問我:“小妹,你將來要做一個怎麼樣的人?”
“我?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還屬於懵懂無知的年紀,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計劃未來。因為他問話時的那種誠摯,使我反問了他一句:“你呢?”
“我?”他笑笑:“做一個與世無爭的人,過一份平平穩穩寧靜無憂的歲月。”他望望天,好像那份歲月正藏在雲天深處。
“世俗繁華,如過眼雲煙,何足羨慕追求?人,如能擺庸庸碌碌雜雜沓沓的世事糾纏,就是大解
了。”我茫然的注視着他,他的話,對我來説,是太深了些,但他説話的那種深沉的態度讓我
動。他對我笑笑,彷佛是笑他自己。然後,他不再談這個。我們跑上前去,追上了大哥他們,大哥笑着拍拍我的頭説:“哈,小妹,‘詩人’和你談了些什麼?”
“他有沒有跟你談人生的大道理呀?”另一個綽號叫“瘦子”的人嘲的問。
“他告訴了你雲和天的美嗎?花和草的香嗎?”再一個説。
於是,他們爆發了一陣鬨笑。聽到他們如此嘲他,我暗暗的為他不平,我並不覺得他有什麼值得笑的地方,雖然他有點與眾不同。我不高興大家這種態度,於是,我走近他,他看我,笑笑,似乎對那些嘲
毫不在意。看他臉上那種神情,倒好像被嘲
的不是他,而是大哥他們。他的滿不在乎和遺世獨立的勁兒,使我為之心折。
那時,我才剛滿十五歲。
然後,有一段時間,他這個文明人雜在野人團裏面,經常出入我的家,我也常常和他們一起出遊。不過,那段時間很短暫,沒兩年,野人團就隨着大哥的大學畢業,隨着他們要受預備軍官訓練而宣告解散。大哥受完軍訓後,野人團中的一些人雖然又恢復到我家走動,他卻始終沒有再面過。有時,我想,他或者已找到了他的境界,而隱居在什麼深山幽谷之中,度那與世無爭的寧靜歲月。不過,在我那稚弱懵懂的年齡,還確曾為他耗費過不少
神,徒勞的
費了不少的懷念。最後,在我逐漸的成長和時光如水的
逝中,我終於埋葬了對他的這段不成形的、朦朧的、幼稚的
情。
此後,一年一年的過去,他在我記憶中逐漸模糊,終至消失。到底十五、六歲還是個幼小的年齡,而接踵而來的生活中又充滿了太多絢麗的彩,我度過了一段光輝燦爛的少女時期,然後,和野人團中一個雖平凡,卻穩重的青年結了婚,人人都滿意這個婚姻,包括我自己。
再和他見面,距離初次見到他,已經是整整十年了。十年,給每一個人的變化都很大,大哥已經做了兩個孩子的父親,我也不但已為人,且將為人母了。
當外子帶我出席他們的校友會時,我是再也想不到會和他見面的。校友會在外子母校的大禮堂舉行,人很多很亂,主要就是大家聚聚,聯絡聯絡情。有個規模不小的聚餐,聚餐之後是舞會。我因為正害喜,對於室內那混濁的空氣和嘈雜的音樂
到不耐。而外子與幾個舊
的好友碰到了頭,立即聚在窗邊,闊論高談了起來。聽他們談了一些彼此的事業,年紀輕輕的就唏噓着年華的老大,我是越來越不耐煩了。但外子正談得高興,看樣子並沒有告辭的意思,我只得悄悄的溜出了大禮堂,到外面清新的夜
中去透透氣。
禮堂外面幾步之遙,有個小小的噴水池。我踏着月,向噴水池走去,站在池邊,看着那噴出的水珠在月光下閃爍,看着平靜的水面被粒粒落下的水珠擊破,別有一種幽靜的美。我不知不覺的在池邊坐下,凝視着自己的影子在水波中盪漾。我是那樣出神,竟沒有發覺有人走到我的身邊,直到一個聲音突如其來的嚇了我一跳:“小妹,你好?”我迅速的抬起頭來,面前站着的男人使我不能辨識,一襲破舊的夾克,敞着拉煉,裏面是件骯髒的襯衫,和一條灰
卡其布的褲子。亂蓬蓬的頭髮下有張被鬍鬚掩埋的臉,只看得見在夜
中閃爍着異樣神采的一對眼睛。衣領敞開,翻起的夾克領子半遮着下巴。瘦瘦長長的身子
立在月光下,像個幽靈。我遲疑着,比遲疑更多的,是膽怯。
“不認得我了?”他的聲音平平靜靜的,沒有高低之分。
“以前你大哥他們叫我詩人,記得嗎?”
“詩人?”我一驚,實在沒料到當年那個沉默靦腆的大男孩子竟是面前這個落拓潦倒的中年人,難道十年的光陰竟能把一個人改變得如此之大!我正錯愕之間,他已自自然然的在我身邊坐下,從夾克口袋裏摸出一包煙,問我:“煙嗎?”我搖搖頭,他自顧自的燃起了煙,然後靜靜審視着我。現在距離近了,我更可以看出時間在他身上所刻下的痕跡,他雙頰下陷,顳骨突出,憔悴得幾無人形。再加上那奕奕有神的眼睛,顯得十分怪異。這突然的見面使我口拙,尤其是他那驚人的改變,令我簡直不知説些什麼好。
“這些年好吧?你長大了。”他説,聲音依然那樣平板,沒有帶出一絲情來。
“我已經結了婚…”我説。
“我知道。”他打斷了我:“很幸福吧?”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恢復了平靜,望着他説:“你呢?這些年躲在哪裏?我們都看不到你。是不是已經找到了你希望的那種與世無爭的生活?”他凝視我,雙眼灼灼人的燃着異樣的光,但我直覺的
到他並沒有看見我,他的眼光透過了我的身子,望着的是虛無縹緲的夜
,和虛無縹緲的世界。
“我幾乎找到了,”他説,嗒然若失的。
“可是,我又失去了。”
“怎麼回事?”他深深的了一口煙,再把煙噴出來,煙霧在寒夜裏很快的擴散了。他注視煙蒂上的火光,沉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輕輕的問:“要聽故事嗎?”我沒有説話,只用手抱着膝,做出準備傾聽的姿態來。他望着我,這次他是真的在看我,好半天,他説:“你好像還和以前一樣,喜歡聽而不喜歡説。好久以前,我覺得你和我是同類的,現在也這麼覺得。那麼,你真的幸福嗎?你的丈夫能使你獲得寧靜和快樂嗎?”我皺皺眉,我不想去分析,於是我説:“告訴我你的故事。”他説了,用那種平板而沒有高低的聲調。
“我一直渴望着一種境界,你知道。”他説,微仰着頭,注視着寒空裏的星光。
“我想找一個安靜而幽美的所在,我厭倦都市的繁華和一般人追逐名利的生活。因而,當我受完了預備軍官的訓練,而湊巧知道東部山區中出了一個國校教員的缺時,我竟毫不考慮的接受了這個工作。”他看了我一眼:“你會奇怪嗎?一個大學畢業生到山地裏去教小學?”
“不。”我説。
“可是,我的家人卻覺得很奇怪,在這兒,我必須先告訴你我的家庭。我父親是早年留德的學生,學工程,然後一直在大學中執教。我母親出自名門望族,畢業於杭州藝專,是個薄昂微名的女畫家。我有三個姐姐,兩個妹妹,我是家裏唯一的一個男孩子。我父親學的既是科學,受的又是新式教育,所以,總力言他是個男女一視同仁的父親,但是,他卻是個最重男輕女的父親,他寵愛我,優待我視我如同瑰寶。母親就更不用説了。我在家裏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父親讓我受最好的教育,期望我能出國留學,然後出人頭地。他那望子成龍的苦心,為人子者,也真當了。所以,當我決定到山地去教書時,他如同捱了一記悶
,整整三天三夜,他和我母親,還有我的姐妹,苦口婆心的勸我放棄我這荒謬得‘不可思議’的計劃。母親和我的姐妹甚至淚下。但是,我終於不顧一切,提着一口小皮箱,走入了山區。
“那學校坐落在半山的一個村落裏,簡陋到極點,那地區荒涼貧瘠,我實在不懂為什麼有人願意定居在這兒。所有的居民,都貧苦到衣不蔽體,六七歲的孩童,赤身體都是常事。學校中一共只有五個人管理,一個是校長,一個算術教員,一個常識教員,加我這個國語教員,另外還有個管理灑掃的校工。校長姓林,年約四十幾歲,是本省人,能説一口很好的
語。對於我的來到,他表現了適度的歡
,然後將我安
在一間半新舊的屋中。
“我負擔了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全部國語課程,事實上,每年級只有一班,班級越高,人數就越少,因為一般十二、三歲的孩子,都要幫家裏做事,家長就不肯放他們出來讀書了。功課看起來忙,事實上並不太忙,只是,學生程度之低,和天資的愚魯,使我一上來就大失所望。我置身於一羣破破爛爛,毫無天份的孩子之中,看着的只是山脊和梯田,竟有種被欺騙似的覺,這與我幻想中那寧靜幽美的神仙境地,簡直相差得太遠太遠了。可是,逐漸的,我開始安於我的新環境了,因為我發現這兒的孩子有一份特殊的淳樸,而生活在簡單中,也有他的人情味。何況我還有很多空餘的時間,可以在深山幽谷之中去探索一些奧秘,凝思一些真理。於是,我也就心安理得的待下來了。
“是我到山地的第二星期,我曾託一個老太太幫我物一個上班制的下女,因為學校沒有包伙,而我又從無烹飪訓練,再加上整理房間,洗衣,灑掃,在在都需要一個人幫忙…(在這兒,你可看出我的公子哥兒脾氣仍然未改,我常想,我只是個理想主義者,而不是個實行主義者。)…所以,一天早上,維娜被帶到了我的房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