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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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我看扁了,我怕冷?什麼時候怕過冷。千勇不耐煩地搖著那桶井水,他說,你真的不澆?不澆以後就澆不著啦。不澆,今天真的很涼。桃子又開始嗤啦嗤啦地磨玉石,桃子一邊磨,一邊說,算了吧,本來跟你這種強盜也沒什麼計較的。桃子的臉上泛著兩朵紅霞,千勇看出來桃子臉紅了,千勇不知道桃子為什麼會臉紅,正像千勇不知道桃子為什麼突然原諒了他一樣。千勇後來拋著板刷往家走,回頭往井臺一望,突然覺得桃子今天特別美麗,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裡隱隱地有些失望,竟然是失望,也不知道為什麼。
民豐裡的房子這兩年是愈來愈破敗了,原先的黑漆大門現在出了木頭的枯
,門
裡的那條門閂也不知被誰偷走了。石庫門裡仍然是十一戶人家,但該走的走該來的來,該長大的長大了,該老的也就老了。
千勇早就走了,千勇十九歲到新疆當兵,據說是在一個邊防哨卡,民豐裡的人們當時開玩笑說,那地方冷,千勇肯定喜歡,這下他可以用冰水雪水洗澡了。這些話其實是偏見,細心的婦女都記得千勇去當兵前就學好了,不知怎麼突然就安靜了,懂事了,學好了,這是事實,否則千勇也沒資格去當兵。千勇的母親在兒子走後的第二年,拿了一封信在民豐裡走東串西,半掩半地向鄰居宣佈一個消息,千勇做班長了,千勇的母親盡力壓低喜悅的聲音,你想不到吧?這個強盜,他做上班長了。到了第三年,千勇的母親在井臺上向洗衣的婦女們宣佈了更驚人的消息,千勇在部隊裡升了排長。千勇的母親抹著眼淚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強盜,竟然升到排長啦。又過了兩年,有關千勇的消息幾乎使民豐裡每個婦女豔羨不已,千勇又升職了,千勇已經當了連長。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一下子就學好了,一下子就有出息了。千勇的母親端詳著照片上的兒子,兒子一身戎裝英氣
人,千勇的母親說,這個強盜,這個強盜喲。民豐裡的婦女們永遠都是在娓娓地聊天的,而千勇的母親常常愛把話題引向她的兒子,男孩子長大了說變好就變好了,你都不知道他怎麼變好的。千勇的母親常常這麼說。她對兒子在那年夏天的變化一直不解其味。但有一天她看到出嫁了的桃子回到民豐裡,桃子在井邊提水的時候一些記憶的脈絡突然清晰了一些,千勇的母親就走過去捉住桃子的手,說了許多話。桃子,你是個好人。千勇的母親伸出手在桃子的紅錦緞棉襖上摩挲著,她說,我們家千勇,你記得嗎?那年夏天,大概是你讓他學好的。桃子仍然微笑著,但從她困惑的眼神中不難看出,她不理解千勇的母親這番突兀的話。
你記得嗎?我們家千勇,大家以前都叫他強盜的。千勇的母親凝望著桃子說,記得嗎?那年夏天,千勇往你身上澆了桶井水。記得,桃子點了點頭,突然笑起來反詰道,他澆了我,可我並沒有澆還他呀。千勇的母親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對,你沒有澆還他,千勇的母親遲疑了一會兒,替桃子摘掉了紅棉襖上的一斷線,最後她說,桃子,你真的是個好人。
桃子終於捂著嘴噗哧一笑,那年夏天的事是哪年的事,桃子或許記得,或許已經不記得了。
怨婦葆秀是民豐裡最著名的怨婦。
葆秀從城南嫁到民豐裡來時是十八歲,梳兩條齊長的大辮子,辮梢上扎著碩大的紅綢蝴蝶結,葆秀眉目清麗,但眼袋總是黑黑地浮腫著,像是哭過三天三夜。葆秀不說話,鄰居們起初以為劉大的新媳婦是個啞巴,後來發現不是,葆秀說起話來伶牙俐齒,別人都接不上嘴。那當然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來民豐裡的婦女幾乎都從葆秀嘴裡聽說過一件怪事,這件怪事尤其讓年輕的一代瞠目結舌。我嫁錯了,葆秀說,本來我該嫁給劉二的,劉家使了調包計。怎麼會呢?好奇的人們伸長了耳朵聽。
就是調包了。媒人是領著劉二到我們家來的,說親說的就是劉二。葆秀說,誰知道過門那天老母雞變鴨,變出個劉大來,我要早知道跟老大,死也不嫁過來。
人們都聽得將信將疑,替葆秀想想,就是嫁錯生米也做成了粥,後悔有什麼用?便安葆秀道,劉大劉二兄弟倆差不多,別提這事了,讓劉大聽到了他又要打你。讓他打好了,打死了我這口氣也嚥下了。葆秀的眼睛
出一種灰暗的光,是民豐裡的人們所
悉的怨婦的目光。老人指著葆秀瘦小的背影評論道,這樣的女人,最可憐也最難纏。一件事情的兩種說法往往背道而馳,正像葆秀在二十年前的婚事一樣,用劉大的話來說葆秀是騙人。她在說夢話。劉大的銅鑼嗓有一次響徹民豐裡上空,對於幾十名鄰居的竊聽毫不隱匿,他說,夢話,夢話,劉二不過是替我去相親的,她想嫁劉二?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一張臉長得像爛茄子,她配得上劉二?夢話,癩蛤蟆想吃天鵝
?
劉大在碼頭上做搬運工,只用力氣不用嘴皮子,難免作出這類不恰當的比喻,但是民豐裡的人們從他憤怒的聲音中不難判斷,劉大往事重提也有他自己的依據。如此一來住在香椿樹街上的劉二總是被牽扯到哥嫂的家事中來。劉二出沒於民豐裡的門時,婦女們會意味深長地朝他多看幾眼,多看幾眼劉二還是那樣,頭髮很油很亮,戴一副黑框眼鏡,除了夏天劉二都穿著面料考究的中山裝,藍的,黑的,還有一種罕見的菸灰
,劉二喜歡拎一隻人造革的公文包,他的身上散發著民豐里人所崇尚的文雅和仕宦的氣息。劉二不是幹部,是香椿樹街小學的語文教員,但劉二怎麼看都不像小學教員,像幹部或者像大學裡的教授。鄰居們比較著劉家兄弟的人品脾
,替葆秀想想,假如當初葆秀真是嫁錯了,那確實是很委屈的。
還是要從二十年前說起,嫁入夫家的葆秀雙手死死捂住分道揚鑣的亂髮,似乎想哭,卻哭不出來,隔了一會兒終於裂似地哭了一聲,人就傾斜著往下衝。劉家人都下意識地以為她想尋短見,慌忙去拉拽,沒想到葆秀瘦小的身體爆發了超常的力量,左推右搡,又抓又咬,終於跑到了劉家門外。其實葆秀沒有往井邊跑,她倚門啜泣著,朝地上左顧右盼,小姑子問她,你在找什麼?葆秀啜泣著說,辮子,我的辮子呢?那兩條辮子被扔在一堆鞭炮的碎屑上,黑黑地盤曲著,像西條
巧的紙蛇。葆秀拾起了辮子,抖掉上面的紅紙屑,又輕輕地吹了吹。一滴珠淚凝掛在葆秀的面頰上。旁觀者們這時候發現她的目光已經變得冷靜,順從和屈
的姿態使她第一次正眼環顧了劉家一家人。
辮子,辮子可以賣給收購站的。葆秀輕聲地對她婆婆說,起碼可以賣一塊錢。有關辮子的往事,葆秀後來曾向知心的鄰居吐心曲。那時候我很蠢,總覺得拖著辮子就還有點念想,拖著辮子就還是個黃花閨女,死活不肯絞掉那兩條又長又
的辮子。按照民豐裡——應該說是按照整個老城的規矩,新媳婦一定要鉸掉辮子。有一天鄰居們看見劉家人樓上樓下地追逐著葆秀,婆婆拿著剪子,小姑子低聲下氣地勸著葆秀,說,鉸吧,一剪子就完了,不疼不癢的,你到底怕什麼?但葆秀只是一味地推開攔截她的人,突然把兩條辮子
到了嫁衣裡面,桃紅
的繡花小襖上鼓出了兩道山樑,葆秀的臉上是一種以死相爭的表情,劉家人一時無從下手,而新郎倌劉大這時已經忍無可忍,他從母親手裡搶下剪子,吼道,我來剪,剪條辮子還這麼難?劉大像扛貨包一樣把葆秀打在肩上,把她搖了幾下,顛了幾下,那兩條辮子就從葆秀的衣裳裡滑出來了,我怕你不出來,劉大怒視著兩條辮子說,讓你出來就得出來,然後便是咯嚓一聲,又是咯嚓一聲,兩條離斷的辮子已經抓在劉大手上了,劉大將它們在手上抖了抖說,還
重的,說完一揚手便把兩條辮子扔到了窗外。
劉家人記得葆秀當時臉蒼白如紙。葆秀嘆著氣說,可是劉大那畜牲一剪就把什麼都剪掉了,有什麼辦法?剪掉了我就算是他的人了。
民豐裡的那棵老梧桐樹就長在劉家的樓窗前,梧桐樹長了四十多年,華蓋如蔭,茂盛的枝葉遮住了樓窗上昏黃的燈光,卻遮不住劉大夫在深更半夜拌嘴或廝打的聲音。富有
第生活經驗的人們不難判斷那些聲音的實質內容,他們在掩嘴竊笑之餘不免要回味葆秀的那種淒厲的哭叫聲,畜牲、豬、狗、下
坯、臭
氓,葆秀的叱罵變化多端,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慘烈,到最後是一聲撕肝裂膽的尖叫,尖叫過後漸漸地就安靜了。鄰居婦女們都覺得葆秀在夜裡有點過份,但是葆秀在她們眼裡是很可憐的。男人們卻與劉大一個鼻孔出氣,替劉大喊冤,睡自己的女人,
得像殺豬,這叫什麼夫
?男人都說,葆秀這種女人,嘿嘿,要她有什麼用?葆秀在民豐裡的
子就這樣含羞地開始,一
復一
的,葆秀早晨到井邊去淘米,眼袋腫腫的,散發出青黑
,婦女們與她搭訕,葆秀的眼淚一不小心就像斷線珠子似地落下來。劉大永遠是
壯的罵罵咧咧的劉大,即使臉上佈滿了細小發紅的指甲抓痕,劉大仍然罵罵咧咧地喝上一盅燒酒,對著身後說,把花生米拿來!劉大從小就火氣大,每次從民豐裡的石庫門進出時,不肯用手去推門拉門,嘭,總是那麼一腳踹,天長
久民豐裡的兩扇黑漆大門就讓劉大踢壞了。我男人,我男人不是人,是畜牲,比畜牲還不如。葆秀有一次忍不住地跑到居民委員會去告劉大的狀,說到傷心處又是聲淚俱下,她說,他不是人,他不把我當人,我要跟他離婚。
那些婦女對劉家的事都有所耳聞,便婉言勸阻葆秀。現在是新社會了,婦女能頂半邊天,離婚是可以的,不過,不過——女幹部說到這裡表情就尷尬起來,不過光為那種事情鬧離婚,好像說不出口,理由也不合適。女幹部忍不住吃吃地笑,再說,再說那種事情也是正常的,你現在討厭,說不定以後會喜歡的。葆秀的臉羞赧地擰過去,隔了一會兒突然說,我也不是不讓男人碰,就是讓劉大——我不甘心,你們知道嗎,我讓劉家騙了,他們用了調包計。
一語道破天機,說來說去葆秀還是在為嫁錯劉家兄弟的事情耿耿於懷,婦女幹部們相互間會心一笑,便都忙別的去了。自古以來清官難斷家務事,對於葆秀的遭遇,她們表示愛莫能助。葆秀嫁到民豐裡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個男孩,不管母親心情如何,劉大的骨血一個個地跑到了葆秀的肚腹裡,然後哇哇大哭著墜入這個不睦之家,就這樣,像民豐裡的大多數婦女一樣,葆秀二十五歲那年就做了三個孩子的母親,也不管母親心情如何,三個孩子的眉眼神都酷肖劉大。三個孩子沒一個像我的,葆秀喜歡在井臺上埋怨年幼的兒女,老大蠻,老二刁,老三嘴饞,都像那個死鬼,想想怎麼也想不通,葆秀揮起
槌用力地擊打兒女們的髒衣服,尖著嗓門說,怎麼想得通?都是我十月懷胎受著罪生出來的,怎麼都像了他?那個死鬼!葆秀已經是民豐裡的葆秀了,不管怎麼說,不管從前的眼淚浸溼了多少衣裳,她的
槌揮了一年又一年,全都捶幹了,這麼一下一下地把
槌捶下去,葆秀的滄桑歲月也浮在腳邊的汙水上悄悄
失了。
葆秀已經不是那個葆秀,她眼袋上的的青黑看不見了,但前額過早爬上了皺紋,面
枯黃,近似秋天梧桐落葉的
澤,而且她的嘴角上常常長著幾個熱瘡。這是火氣,葆秀指著嘴角對鄰居說,我滿肚子火氣不知朝誰發;結果就攻到嘴角上,又疼又癢,又不敢用手抓,難受死了!所以說,葆秀仍然是一個怨婦。
劉二每次到民豐裡來,後背上就落滿鄰居們窺測的曖昧的目光,像蚊子一樣無聲地叮住他,拍也拍不掉的。劉二知道他們是在注意自己的去向,是否往他哥嫂家跑,但是他不往哥嫂家跑又往哪兒跑?母親高堂在上,知書達理的劉二總是要來探望母親的。劉二挾著黑公文包躡手躡腳地走上樓梯,仍然有鄰居冷不防從廂房裡探出頭,說,老二回來啦?劉二便說,回來了,回來看看我母親。心裡卻暗暗地罵,廢話,全是廢話,不是看母親難道是看葆秀嗎?葆秀的那張又瘦又黃的臉,有什麼可看的?劉二不愛看葆秀,葆秀卻是常常用眼角的餘光掃瞄他的,葆秀手腳麻利地做好一碗赤豆元宵,往劉二面前一放,也不說話,退到一邊繼續用隱蔽的眼光掃瞄,雙眸裡忽明忽暗。如果劉大站在旁邊,劉大的眼睛就更忙,又要看葆秀,又要看劉二,有時脖子上的青筋就暴突出來,對劉二說,沒事早點回家去,閒坐著有什麼狗意思?劉二覺得他與哥嫂之間隔著一張窗戶紙,捅破難堪,不捅彆扭,劉二想要不是母親還在,你請我來我也不來。後來劉二的母親過世了,辦完喪事劉二果然就不到民豐裡來了,只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按照本地的風俗到哥嫂家拜個年,劉二給侄兒侄女每人一份壓歲錢,假如劉二給了一塊錢,葆秀就要準備兩塊錢,因為劉二恰恰也有三個孩子。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葆秀對鄰居們說,我就是要個面子,其實我們家
子比他家緊,但我不喜歡沾別人便宜的。劉二不來了,但葆秀一不小心就會說到劉二那個家庭,說到劉二的女人秋雲,說秋雲好吃懶做,還成天地向劉二裝病撒嬌。你們知道嗎,秋雲的短褲也要讓劉二洗的,說是手不能浸水,嘁,手不能浸水?天底下還有這種病。葆秀譴責著她的妯娌,聲音裡的義憤之情已經無從掩飾,秋雲這種女人,要她有什麼用?井邊的婦女們輕易地捕捉到了葆秀內心的另一種聲音,她們憑藉驚人的記憶力回想起多年前劉二和秋雲的婚禮,婚禮上葆秀的兩個孩子啼哭不止,葆秀怎麼哄也停不下來,所有的賓客都被那啼哭吵得心緒不寧,一個眼尖的女賓後來告訴別人,我看見葆秀在擰孩子的
股,擰了大的擰小的,一邊哄一邊擰,孩子的哭聲怎麼停得下來?
也不知道劉二是否告訴過秋雲那些事情,那些事情或許想說也說不清楚,而秋雲或許也不會與民豐裡的妯娌一般見識,秋雲是個中學教師,每天在學校裡教孩子們說嘰哩咕嚕的外國話,民豐裡的人們認為文化高的婦女都很傲慢,所以秋雲是不會與葆秀一般見識的。
孩子們雖然遺傳了劉大的特,偏矮偏肥,但畢竟都長大了,都在學校裡讀書,讀得漫不經心,經常讓劉大用皮帶
或者用鞋底耳光,劉大怒吼著說,讀不好以後跟我一樣,到碼頭上扛貨包,有什麼出息?這時候葆秀便與劉大保持著配合,葆秀搶走劉大手裡的皮帶,
給他一條繩子,悄聲耳語道,
三鞭就停,但劉大常常忘了葆秀的關照,由著
子
下去,結果葆秀就和劉大廝打在一起,你要把他打死呀?狼心狗肺的畜牲!葆秀罵完劉大又去罵孩子,你也該打,打死了我不心疼,門門功課開紅燈,以後跟你爹一樣,到碼頭上扛貨包吧!葆秀罵完了又抹眼淚,語重心長對孩子說,以後千萬別跟你爹一樣,好好唸書,怎麼就不能學著你叔叔?最起碼也做個教師!現在劉大對葆秀一般都是低眉順眼的,禮拜天的早晨,劉大被葆秀指使得像一隻陀螺無法停歇,打水、晾衣、倒垃圾、買油打醋,劉大扛著一杆溼衣裳站在民豐裡的空地上,一隻手焦灼地扯著褲子說,忙完了沒有?我急死了,早晨起來連個撒
的工夫也沒有。民豐裡的人們懷著一顆善心回憶起多年前劉家的夜半叫聲,都覺得那對夫
現在像夫
了,也難怪,做了多少年夫
,做到後來都是這樣,也別去管是男的馴服了女的,還是女的馴服了男的。人們唯一困惑的是葆秀的口頭禪,我是嫁錯的,我是讓劉家騙到門上來的。葆秀仍然在私底下這麼對人說。這麼多年過去了,人們認為葆秀不該這麼說了。葆秀後來果然就不這麼說了。
那天葆秀的小兒子放學回家,葆秀看見他嘴上有血痕,再細看嘴裡的一顆門牙也沒有了。兒子說是摔的,但葆秀認準兒子在說謊,肯定是跟誰打架打的。葆秀想是誰家的孩子這麼心狠手辣,簡直是騎在別人頭上拉屎,她不能這樣就算了。兒子不肯說,你不說我也能打聽到,葆秀說,我找你叔叔去。葆秀想兒子就在劉二的學校裡,劉二應該知道內情的。大約是下午四點半鐘的時候,葆秀去了香椿樹街的劉二家,有人看見她走出民豐裡的門,問,去買菜?怎麼籃子也不帶?葆秀邊走邊說,還有什麼心思買菜?老三的門牙都給人打掉了,我要去調查調查。葆秀沒有透
她的行蹤。五點鐘剛過葆秀就回來了,收醃菜的女鄰居看見葆秀站在門
裡,呆呆地站在那兒,嘴裡大聲地
氣,女鄰居走近葆秀,見她臉
煞白,眼睛裡冒出一種古怪的光。
你怎麼啦?哪兒不舒服?女鄰居問。哪兒都不舒服,像嚥了一堆蒼蠅。葆秀沉默了會兒突然罵道,這個畜牲,人面獸心,沒想到他是個下坯。
誰打了你家老三?女鄰居聽得有點糊塗,說,到底是誰呀?跟我動手動腳的,他把我看成什麼人了?葆秀仍然咬牙切齒的,她說,怎麼說我也是他嫂子,他怎麼可以跟我動手動腳的?女鄰居終於明白葆秀在說什麼,一下子就瞠目結舌了,說,劉二?怎麼?這事太——太那個了。
人面獸心,我算是看透他了。葆秀慢慢地平靜下來,她起衣角擦了擦眼睛,似乎想起了什麼,關照女鄰居道,這事就你知道,不敢傳出去,讓我家劉大知道了會鬧出人命的。不敢傳出去,這種事怎麼好亂說?女鄰居不斷地點頭允諾。但葆秀自己最後還是把事情傳了出去,至少有五名民豐裡婦女聽葆秀埋怨過劉二,怎麼說我也是他嫂子,葆秀用一種尖利的聲音說,他怎麼可以跟我動手動腳?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牲!
偵探一個穿海魂衫的男孩在民豐裡來回奔走,腳步忽疾忽慢,腦袋朝左右前後急切地探出去,然後又失望地縮回來。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少軍嘀咕著,終於垂著手站在井旁,眼睛朝洗衣的婦女狠狠地斜了一下,婦女們正說著她們的事,誰也沒有留心,少軍抬頭看看,將手指含在嘴裡打了個唿哨,還是沒有人搭理他,少軍忍不住又用憤怒的眼睛朝她們斜了一下。看見我的兔子了嗎?少軍說。
不在籠子裡?少軍的母親終於抬起頭來。你早晨給它喂菜了嗎?少軍用一種類似審問的口氣說,肯定是你,肯定是你忘了把籠門上。
我哪有空給你的兔子喂菜?我哪有空管你的兔子?母親的手一直在盆裡著衣裳,她說,大概溜到哪兒去吃草了吧。
溜到哪兒去吃草?少軍氣咻咻地說,你什麼也不懂,跟你說了也白說。少軍又斜著肩膀朝民豐裡的另一側走,走走停停,朝每戶人家的門窗裡投去匆匆一瞥。走了幾步少軍聽母親在井臺上叫他,便回過頭充滿希望地看著她。
是你忘了把籠門關上吧,少軍說,我猜就是你。我哪兒有空看你的兔子?母親還是那句話,當然她更想說的是另一句話,她說,咦,那兔子,昨天不還在籠子裡嗎?昨天?那還用得著你告訴我?少軍哭笑不得地扭頭就走。原來是一句廢話,少軍想這件事情跟母親說等於是對牛彈琴。少軍站在他的朋友大頭家門口,捏著拳頭嘭嘭地敲門。誰?大頭在裡面問。我,偵探。少軍在外面說。
過了一會兒大頭才跑來開門,大頭寬闊的腦門上淌著幾滴汗,他臉上的表情顯得很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