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大波迭起雲湧風疾內帷不寧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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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本來忙,想著進來見見母親請安“打個狐哨”就回養心殿的,不料扯出話頭來,母子丟絮扯綿喁喁談心說了這麼長時辰,倒是和外人難以如此剖心置腹的,進來時還是滿腹心事,此刻覺得一腔鬱氣消融化解了大半,反而暢快松泛了。因還要回去議事,微笑著聽完母親絮叨。起身賠笑道:“兒子都知道了,再過幾,咱們到圓明園去,我給您尋一處景緻最好的地方,一家子陪您遊玩,我料理完這些事松和了,也多陪陪您,還有皇后她們。您選定了住地兒,叫他們蓋個大戲樓子,瞧著外頭哪個班子好,叫進來給您唱。”太后笑道:“唱戲是小事,要緊給我個僻靜的誦經佛堂。那邊離廟遠…”
“有,有!”乾隆笑道“兒子也是有名的‘長居士’呢!園子近鄰的清梵寺都還在,母親先去禮佛,瞧著哪裡該修繕,兒子告訴和珅一聲,立馬就辦了!”說罷笑著辭出來,不再步行,坐了十六人抬的明黃亮轎徑回養心殿。
阿桂和于中二人已在養心殿外間正殿中跪著等候,聽見乾隆腳步進了殿,忙都又將頭伏了伏叩地請安。乾隆說聲“進暖閣來奏事”便進了東暖閣,盤膝坐定了,端茶啜一口,一手翻檢著案上的奏章,一手擺讓著,口裡說道:“就那邊杌子上坐。賞茶!”又看阿桂一眼道“瞧你氣
似乎不好,身子不
麼?”阿桂就杌子裡躬身回道:“承主子關心,奴才身子尚健…這三天裡頭見了一百多外官,有的是引見補缺,要和吏部商議,有的地方鬧糧荒,也有瘟疫,安徽有幾個縣老少都湧到江南趁食,留下的人都是走不動的,能吃的樹皮已經剝光,已經在吃觀音土,奴才召了幾個司官會議緊急料理。昨晚十五爺又帶奴才去工部,會議修治潛運的事一直到半夜,沒回家就接著八爺王命和禮部幾個司官商議殿試儀注,回軍機處又是見人…兩夜沒睡就眼也黑了臉也青了…唁,奴才是越來越不中用了!”
“把朕的參湯賜阿桂。”乾隆從軍機處門口過時阿桂沒有出來接,原本心裡還有點不快,聽他忙得這樣,不
動容,盯著阿桂憔悴不堪的臉說道“州縣官知府不必一個一個接見,叫章京們分類,補缺的、引見的、賑災的、治安的預先分好,這麼著就省些氣力,有些人見不及,往後放放也使得。從容做去,要這麼著連軸轉,你渾身是鐵能打多少釘子?昨天接到錢灃的奏摺,說到賦稅平均,寫了五千多言,沒有一字不中肯的。他是貴州巡撫,卻替江南百姓呼籲,確有大臣之風啊!他說‘蘇、松、太’現今浮賦,比元代多三倍,比宋代多七倍。橫著比,比常州多三倍,比鎮江多五倍,比他省多一二十倍。江蘇一
不如湖廣江西兩
,而地畝寬窄不同,江蘇一畝不足二百四十步,外省都是三百六十步、五百四十步一畝。這樣實在比較,江南已經真的不堪重負了。據你方才講安徽
民又進江南趁食,豈不是雪上加霜?能不能把漕運糧食減成,留給江南一點?”阿桂還在沉
,于
中輕咳一聲說道:“皇上這真是仁者之言!歷來先代起科,官田每畝五升三合五勺,民田每畝三升三合五勺,重租田每畝八升五合五勺,沒官田每畝一斗二升,自元以來四百年不變。康熙年三藩亂起,興軍備糧破了這個規矩,長州每畝科米三鬥七升,折實粳米就是二斗,少的也到一斗五六升。這看來是和先例不合了,但臣查看皇史宬,有慕天顏的奏摺,說‘無一官曾經徵足,無一縣可以全完,無一歲偶能及類’。國家承平百餘年,江蘇東南大都會,萬商百貨駢聞充溢甲於天下,就是擔負漁樵、蔬果園傭,許多其實已經不種田了,無論自種佃種餘力業田,沒有繳不起稅的,為什麼呢?那裡商賈機房工坊的收項早就比種田收項高得多了,房前屋後種點瓜果,水裡捉點魚蝦賣到市上就是錢,盡也可以納賦的。這就與別的省有所區別。請皇上留意。”說完,又坐直了身子。
他雖說得委婉,但意思已經明白,不同意錢灃的奏議。乾隆便看阿桂。阿桂卻問道:“奴才還沒有拜讀錢灃奏章,不知他有什麼建議?”乾隆笑道:“不愧相臣城府啊!問問清楚再說嘛…錢灃大小道理都講到了,《大學》理財之道:於天下必曰‘平’。《周官》土均:掌土地之徵,必曰‘均’。吳中賦額之重為天下之最,這是聖祖說過的話,世宗爺也說過吳中受困數百年的話。但已經成了定例,康熙爺制誥‘永不加賦’,單這一省減賦,庫銀重新協調,他這裡減,別處就要加,反而與祖制不合。因此錢灃建議江南可以減成納賦,十足大就繳滿,一般年成
七八九成不等,既不壞了規矩,江南人也能稍稍息肩,德惠兩全的事,所以朕已下旨,江南省今年只繳七成。”于
中是知道錢灃的這份摺子的,高雲從曾私下透過,說“主子看錢大人摺子瞧著有點不歡喜,御批上頭有‘不稱德惠兩全’的話”因此今天他才這樣奏對,卻不料碰了軟釘子,想想原由,必是高雲從偷看奏摺匆忙慌亂,將“不惟”看成了“不稱”反而鬧了個滿擰,聽乾隆對錢灃一片讚詞不絕於口,心中不
懊喪,低頭吃茶不言語。阿桂卻甚是高興,說道:“錢灃建議很得中庸之體,這是學問作
底,務實勘察審量全局然後發言,格物體天下合民情,奴才不勝佩服!”正說著,和坤在殿外報名,乾隆笑著叫進,示意免禮賜座,接著說道:“老佛爺方才說,和居家過
子一樣,有時家境順,有時事不打一處來。前陣子不順,攪得朕心裡不寧,看來那關節就過去了。湖廣兩季大
,安徽鬧點小災不妨事的,可以向安徽多調點糧食。江南減成納賦,又來不少
民,其實又折平了,就像《杜陵叟》裡說的‘虛受吾君蠲免恩’,反而不得。也可由湖廣調糧,這才真的是給江南人減賦了。”于
中沉默了一會兒,聽乾隆侃侃而言,倏地驚覺到自己“一直髮愣”其實是“一直錯誤”見是話縫兒,忙
了上去,卻不肯跟在阿桂後頭溜順,笑道:“臣是想,我朝深仁厚澤,江南已經輪番多次免徵賦糧了,那又是個富庶地方兒,多出一點怕怎的?現在看是想左了,既從湖廣調糧,斷沒有給湖廣加賦的理,這要動用庫銀,買糧,折平了糧價,也不得穀賤傷農。只這筆銀子從哪一項裡出,還要謹慎斟酌。”
“江南庫銀不宜再動,那要用在河工和疏浚黃河入海口上頭,漕運也要用。”和珅是極靈動極有心思的人。轉著眼珠聽這麼幾句,已經知道議論題目大概風向,見乾隆顏霽和,笑嘻嘻說道:“關稅上頭還有幾百萬。別聽他們叫窮,我心裡有數——可以拿三十萬出來,我手上掌握的議罪贖銀也有幾十萬,都在戶部賬上掛著,這更可以隨時調用。我看安徽那點子饑荒不難打平的。”于
中問道:“幾個賬目混到一處,不怕亂了的?”和珅笑道:“一分一釐也亂不了,戶部那些賬花子們才
明呢!改
老於去問問郭志強,戶部的事他最通!”乾隆笑著聽他們議論,心境更加高興,說道:“有錢有糧心中不忙,多財善賈長袖善舞此之謂也。海蘭察打下了昌吉,兆惠可以長驅直入和卓部腹地作戰了。海蘭察是好樣的,朕也長長地透了一口氣,軍機處要催兆惠放心進兵,人家那邊打下來了,他還左顧右盼什麼?朕也要下旨申飭督促他!既然打了勝仗,海蘭察就得膺賞。老佛爺已經賞了他家屬,朕也要賞,傳旨給海蘭察夫人,賞她兩顆東珠,他兒子進位一等車騎校尉。由兵部提三十萬銀子賞給跟從海蘭察出征戰士家屬。都由阿桂辦理,還有勞軍用品。阿桂和和珅商議辦理,不用詳細奏明。海蘭察晉位晉爵的事,等戰事完畢後再議。”說完,吃一口茶又問和珅“那瑪格爾尼你是怎麼和他說的,他就從了?”
“啊!回主子!”和珅不防忽然問到自己,怔了一下忙答道“他是個化外頑徒。奴才想,和這種人說孔說孟講三綱論五常,永遠是個不懂,所以一頭玉子女將息著他,一頭暗地打聽他們風俗——原來這國人都愛打賭的,我就說我都帶你瞧瞧,我們的宮殿城池、帝闕文物、儀仗威儀比你英國強不強。不如你,你就別磕頭;比你強,就是值得你頂禮膜拜,你就得磕頭。這麼著帶他繞紫
城看,又看了圓明園,又親眼見蒙古王爺在午門外望闕叩頭,我說這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孫,血統身份比你怎麼樣?兩天轉下來,他軟了,說願意雙膝下跪,只是他有
病,小時得過什麼病,脖子彎不下來,磕頭就連身子
股都翻倒了。我說這一條我們主子將就得你,我們軍機處劉墉是個羅鍋子,皇上也沒因為站得不直黜罰他!”眾人起初還怔怔地聽,待到比出劉墉,想著他“站直”的模樣,不由都笑了。乾隆笑道:“難為你用心勸導,他是直脖子硬
的病兒,誰還勉強他不成?”阿桂在旁聽卻覺得和珅的話有真有假,這人
鬼
槌的
門歪道層出不窮,紀昀若在,必定能揭開他的王八蓋兒看下水,但紀昀…想著,心裡又是一沉。趁著乾隆高興,心裡轉著念頭說道:“李侍堯和紀昀革職待勘,外頭震動極大。這不同殺訥親,訥親是失誤軍機,罪名昭彰人人皆知。紀昀海內頗有文名,李侍堯也是紅極一時的大員,前面國泰一波未平,這一波湧起更加令人觸目驚心。李侍堯的部下僚屬都惶恐不安,紀昀的門生中外為官的高位的也很多,久羈待審,不利於安定人心。”
“你們怎麼看?這兩人該定什麼罪?”乾隆問道。他臉上己沒有了笑容,說罷,目光視向于中。
“據現在查,紀昀沒有貪賄的罪。”于中脫口道“他的幾處房產都是御賜的,書藏比別人多些,外邊也有幾處莊園,以他的身份地位俸祿,享用不算奢靡。他的主罪還是李戴一案,已經過去多年。臣以為可以從輕定為絞監候,公道說話,紀昀是海內學者典型,從侍主子多年佐政文事不無微勞,留他一命可以安文人之心。”這似乎是于
中思量透了的事,說起來
暢
利毫無蹇滯,阿桂聽著,起初一皺眉頭,旋即已心中雪亮,看了一眼和珅,和珅也正把目光掃過來,只一閃,二人都避了開去,卻聽乾隆乾巴巴問道:“李侍堯呢?”
“李侍堯也應從輕發落。”于中篤定地說道“他收十三行十萬銀子,不繳公也不入私,有觀望風
伺機貪圖的心,但終於入了廣東藩庫。畏法知恥也是有的。李侍堯多年帶兵,又歷任封疆大吏,私財僅有十幾萬兩,比起別的將軍提督,還算稍有
守。治盜、帶兵、民政這些差使上李某有功,準功折罪,可以
勵前方用命將士。因此,臣以為宜定斬監候。既與紀昀有所區別,留下命來,將來視吏情政情再作斟酌。”說完,安心地穩穩身子,坐直了。
和珅眼皮翻著看一眼乾隆,又垂了下來,這一霎時間,他心中已動了無數念頭,定住了心說道:“奴才以為二人都應置之重典,為天下後世人臣辜恩非禮無法者戒。紀昀的主罪不是李戴一案。他在皇上面前褻慢無禮,以東方曼倩自居已經不是一兩
一次兩次,自恃才高,以為可以玩
君父於股掌之上,這個罪不能恕!他議論宮闈裡的事,肆口譏諷,賣
學識,妄比先朝亡國故事,甚或出試題也暗含譏諷,謗君自標,奴才也以為不能恕。李侍堯豺聲狼顧,是一付跋扈相,事下擅作威福,濫作刑賞,事上偽作直戇掩飾其詐。他只是生不逢時遇上了英明天斷之主,換在亂世,奴才敢保他是個曹
!皇上從寬為政,已經包容了他們多年,前殺王亶望折爾肯,後殺國泰於易簡,這是多大的警戒?兩個人仍舊置若罔聞!這樣的人不殺,那麼從前世宗爺殺陸生楠,皇上殺尹嘉銓又如何解釋?不辦李侍堯,又何必殺國泰?”他頓了一下坐穩了,也是一臉安詳。
乾隆皺起眉頭,一手把撫著青玉鎮紙,沉思著,又看阿桂。
“奴才贊同和珅意見。”阿桂這也是早就打定的主意,因此說得又穩沉又持重。于中和珅都是目光一跳,聽阿桂語氣又轉沉痛,道:“這二人和奴才都私
不淺。按奴才的本心,不但不願他們這樣結局,實在說話,真的想和他們搭班子夥計,給主子辦一輩子差。但他們觸了刑律,壞了禮法綱常,又有什麼法子?軍機處如果不能持衡怎麼能輔佐皇上平治天下!李侍堯是有功勞的,奴才看他其實只是憑了聰明才智辦事,
子上不修身不養
,大利當前就忘了大義。紀昀是有學問講究治學的,奴才看他骨子裡是傲睥天下,連主子也不放眼裡。論起來都是其情可恕,其心可誅!實言相告,他們的事出來,奴才起初是想在主子跟前代他們乞恩的,這裡頭有私
,也想著畢竟主子信任多年,恐怕叨登得滿城風雨,於大局不利,也於朝廷顏面無光。後來仔細定心思量,紀昀勤勞王事不比訥親,李侍堯功勳遠不及張廣泗,紀昀敢於侮慢主上,罪比訥親大,李侍堯暗地納賄,行為卑汙,又過於張廣泗。不殺他們,何以示朝廷至公無私之意?和珅…說的是…”他哽咽了嗓子,用手帕拭淚道“主子不必遲疑…”三個人都說完了,暖閣裡大殿中一片沉默,乾隆面無表情端坐著一口一口吃茶,心裡卻一聲接一聲嘆息。他不像康熙,康熙為
寂寞,結
有布衣師傅伍次友,雍正有方苞,還有個無話不說的“十三爺”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寂寞來時自家解,心事繁緒不告人。他從六歲就跟康熙讀書,一直在這華袞廟堂務政,身邊都是天下頂尖的人中之龍,臣子的心思摸得
透了。聽他們奏事全都是循禮不悖,大局小局籠統一檻,一套一套或慷慨陳詞,或
切誠摯,或誠敬肅容,或痛心疾首——一樣的孔孟大道理,萬花筒般能翻新出不盡無數的小道理,都是頭頭是道,其實真正想的什麼,還要靠他這皇帝默會一通慎獨致知。有些事明知是假卻永不能捅破,只可以假應之…不知多長時間,他輕輕清了清嗓子,見三個人都豎起耳朵要聽裁決,心裡又不
暗笑,說道:“還要聽聽劉墉意見。這二人不同別的封疆大吏,無論殺或者原有都要面對天下後世。”也不管三人面面相覷,一擺手道“傳旨劉墉來見——你們跪安吧!”
“是…”三個人忙都離座伏地叩頭,一腦門子莫測高深心思瘟頭瘟腦退了出去。乾隆這才取過海蘭察的奏摺,看時,足比平臣子奏事用的通封書簡大四倍,細看竟是羊皮製成,蠟制封口用硃砂畫著一面小紅旗,粘著三
雞
,制工十分
湛,
出又厚又重的摺子,裡頭的“紙”也是與眾不同,米黃面兒四邊嵌金,紙面上似乎刨子刨過平展
括,觸手間微微凸凹不平一一原來也是羊皮片出來的極薄的紙,卻一點羊羶味也無,顯見是香薰過的,微微一股麝香氣息沁人心腦。看了看,裡邊還附一張夾片,上頭是海蘭察歪歪斜斜的字跡,寫著:“主子,這紙是昌吉大清真寺抄古蘭經用的。寫起字來怪帶勁的,特用來報捷。奴才打這寺,寺裡的阿烘(匐)不肯香(降),一把鳥火燒了,這經還有紙竟都沒有燒了,信是好物件。主子看好,這裡還有一千多斤,都給主子送去,海蘭察又及。”乾隆一笑,提筆把兩個別字改了才看正文。前頭是師爺寫的,說海蘭察如何與兆惠商計,兆惠牽掣金雞堡和卓援兵,海蘭察統三萬人馬,從東南西三面合圍昌吉,城中一萬和卓回民如何據城堅守。幾次出城突圍,賴官軍全力周旋又被堵截回城,怎樣箭書傳遞曉諭利害,城中阿爾木敦堅不肯降,又從三百里外兆惠營中拖來十門紅衣大炮轟擊“火光沖天,煙瘴瀰漫,與漠上沙塵相
,霾霧直接天際,十步之外昏眊不能見人。待硝煙稍散,乃見南城坍塌十丈有餘,左翼軍
大發率三千軍士突襲登城,是時槍炮轟鳴羽箭如蝗,大風鼓旗吹人慾倒,敵軍集如蟻蜂,與我登城將士負死頑抗,滿城上下矢石相
不辨敵我,奴才海蘭察見
勢將不支,遂率中軍全力突擊,令右翼葛任丘登雲梯強攻南門,敵人不能首尾兩顧,驚心已無戰志,始潰而北逃。乃城中居民一萬餘人,皆從賊悍守巷戰,我軍處不利之地,無奈下令舉火焚城,三
三夜烈火燭天,斷垣殘屋俱為之焦,至十七
晨醜末,敵部僅餘三十餘人皆引刀自盡,昌吉始告全勝,計斬敵七千,虜俘一千五百餘,尚有三千餘人悉城中平民,刀傷火瘡慘不忍睹,呻
呼號如臨鬼域。而我軍陣亡亦逾三千,輕重傷號八千四百餘。自奴才從軍三十餘載,大小戰七十餘陣,未嘗遇此不畏死之悍敵,亦未嘗經此慘劇惡戰也!”乾隆正看得心旌搖動目眩神移時,那奏摺上的字體突然變了,又成了海蘭察的手筆:主子,上頭那些都是師爺寫的,有些個吹牛,這仗打得狠的狠也是真的,也是贏了,算起兵力損號(耗),只贏了不多些兒。現在,一是求主子趕緊調點瘡
要(藥)還有燒傷要也要。傷號多,拉他們西寧的車也要。兆惠這就要打金雞堡和胡楊屯,這些敵人了得,也得要要(藥)預備著,城裡這些回民雖說打了敗仗,奴才滿丕(佩)服他們都是漢子的。也己(給)他們吃喝治傷。主於臨行告姐(戒)奴才要撫。這裡阿烘(匐)要求修復清真寺,奴才和大阿烘下一盤棋,輸給了他,答應從軍飛(費)裡支三萬銀子修寺。奴才不請旨賭輸了,請主子重重治罪。主子賞奴才的月餅,奴才和牙將們分著吃了。吃著月餅想主子,這麼遠的,不知啥時候才能見著您,一邊嚼吃一邊
淚,跟女人似的,不好意思的…
看到這裡,乾隆想這位剛剛血戰過的將軍如此戀主思恩,不也眼眶溼熱。王廉遞來
巾揩著看,卻又忍俊不
一笑,原來海蘭察寫:小霍集佔的幾十個女人在城裡,打下城都捉卻了,樣範兒都標緻。葛任丘要用她們犒勞功臣,奴才說你敢,你割人毯(葛任丘)敢放壞我割你頭。這是從賊戰俘,不是平民。奴才叫人壓(押)送北京,主子要賞人也好。葛任丘笑說送主子受用去。奴才呵斥他胡說八道。那叫備充後宮御用
臠你懂麼?奴才海蘭察謹奏以聞,萬里
外臨表涕零不知所云。
一大堆白話土得掉渣兒,結未卻套著武侯《出師表》來一句“曲終奏雅”乾隆不噴地一笑,扯過一張明黃箋,略一屬思,用墨筆寫道:覽奏心極嘉悅,所需辦諸事即付有司從速辦理矣。卿浴血奮戰甘冒矢石為國家又建殊功,忠君愛國之情皎然於域中化外,朕豈惜紫光閣一席之位
爾忠忱!用是賜詩一首,爾其勉之!
上將建牙越崑崙虎賁猛士掃煙塵滅虜原為全金甌征戰成就拯生民族羽一揮凱歌起殘虜敗破銷狼氛九重早盼烽火息金爵美酒犒三軍住筆想了想,又寫道:此旨亦發兆惠,爾與海蘭察同號“雙槍將”情同手足而義屬同僚,海蘭察已下昌吉矣,爾尚有何瞻顧?今將賜海蘭察之詩著爾看,朕於宵旰勤作政務叢繁中依閥西望,冀將軍直搗黃龍早定新疆,是為至囑如面,勉之勉之!
他微笑著放下筆,著手還想看再囑咐幾句什麼,見劉墉進來,往杌子上指指,說道:“你來了?坐,坐嘛!”
“皇上看上去很高興。”劉墉行了禮坐下,笑道“臣去戶部見著了十五爺,他還惦記著黃花鎮那塊鹼地,滄州府短著十萬銀子,但戶部沒有單撥這項銀子的出項。方才在軍機處門口遇了和珅,和珅說這是利國利民的仁政善舉,他原有八萬銀子準備購一處莊子的,不買了,先挪出去給十五爺用。這麼著差不多也就夠用的了。”乾隆笑著點頭,說道:“朕看阿桂于中——連你在內,都有點瞧不起和珅的樣子。怎麼樣?這人還是輕財好義的吧?”劉墉道:“其實也沒什麼瞧不起,若論聰明,和珅是第一。只是說不上來,有點像個
幹女人似的,不大合著脾
。”乾隆大笑:“
幹女人——不錯,有點像。子路威猛顏淵文靜,張良貌如美婦,同一仁也,何必曰同。都像竇光鼐乾巴巴的才好?”劉墉也笑起來,卻見乾隆已經肅容,忙欠欠身子坐正,聽乾隆問道:“叫你來是要問一問,紀昀和李侍堯的事你有什麼章“紀昀不是貪婪受賄的人。”劉墉正容說道“官作得大了,在位
久,又深蒙聖上愛重,偶有失檢之處,家族生齒
繁,門閥貴盛良萎不齊,所以有李戴的事攪出來。他是為名所累,與李侍堯確是不同。”
“李侍堯呢?”
“臣思量這人,是一輩子吃素,持齋不堅吃了一頓狗。”劉塘沉思著道“吃了狗
又懊悔,想暗地改過,在這時候菩薩覺察了,是個倒黴人。”乾隆聽得不
一笑,說道:“他自要吃狗
,也須怪不得菩薩。”
“是。”劉墉說道“其實天下如今情勢皇上心中也有數,大官貪大小官貪小,只有貪多貪少之別。還有一種分別:有些官也做事,也辦差,順手牽羊撈點錢,有些官不作事,甚或專作壞事,無錢不辦事專門貪婪,京官不能直截貪,就從外任貪官手裡分潤,或調撥錢糧或調任補缺從中敲詐,仍舊是個貪!為官不貪原是分所應當,並不是功勞,臣為著如今這樣的人少,反而成了稀世珍寶。說xx人廉潔自好,別的不問,那就是頂尖的好官了!”他向懷中掏摸了兩下,又止住手,乾隆道:“你要吃煙?也隨你吧!朕已經看慣——”想想正議紀昀的罪忙止住了“除了大朝會,你不用請旨可以吃煙。”劉墉忙賠笑稱謝,取出短煙桿打火點菸,猛一口,十足過癮地噴著煙又道:“這都是臣剖心置腹的話。臣敢說,做官做到紀昀這位置,門生故吏遍天下,想發財可以富能敵國,他沒有。學問好,肯做事,這就可取之處很多,小不檢點的事加以懲戒還是好的,不宜置重刑。臣到軍機處後,調閱官員文卷看,常常嘆息,十足壞人從頭到尾從早到晚都壞的沒有,十足好人赤足完人更沒有。就是臣,把臣前後過錯累積疊成文案,也難逃辜恩溺職之罪。訥親貪功誤國恩將仇報,把他的功勞好處一擺,也少有人及呢!至於李侍堯,臣更多的是惋惜,他的罪臣沒法替他辯,但他確是有才氣能會幹事的人,單是元宵節擒賊就看得出來,然而他實貪三萬有餘,論國法斷難免他一死,臣十分痛惜的…”他低下頭,噗噗地連
悶煙,掩飾著心中的悶躁不安,沒有再說下去。
乾隆也一時沒有說話,只凝視著縮項躬背的劉墉,似乎慨良多又似乎在自想心事。移時,趿著鞋下炕來悠然踱步。劉墉坐得直了點,垂著三角眼瞼用目光追視著這位人主,不知過了多久,乾隆嘆息一聲,一邊走一邊用手指點著劉墉道:“你是說了實話…軍機處…只有你一人說實話啊…”劉墉不解地睜大了眼。
“想重重處分他們的是于中,偏說要從輕發落。”乾隆似笑不笑,徐徐說道“阿桂和珅有心庇護,口裡卻聲聲叫說要置之重典!”劉墉卻發驚異,不安地
動了一下身子。乾隆這個說法他不奇怪,他是奇怪和珅何以會和阿桂意見相同。
“這件事意見不同不足見罪。論起來各自主張都有道理。”乾隆以為劉墉不解,略帶苦笑說道“本來的死罪,說得輕描淡寫,動了朕反而要重重加罪,拼著自己挨一聲‘昏聵’斥責,也要將紀李二人和孫士毅齊
扳倒,這是于
中的想法。本來的活罪,偏要說得跡同反叛,由朕來‘撥亂反正’,加恩饒恕了紀昀,也要拼著朕訓斥他們‘殘刻’,還要落一個情願‘仁歸於上’的名聲,你看看他們各自的算盤打得
不
?只有你劉墉是直述
臆啊!”劉墉
著煙出神,心裡卻一陣慚愧。他幾次聽乾隆說過紀昀欠歷練,也幾次細閱過李侍堯過去的奏牘硃批文件,今
這個奏陳幾分出於公心,幾分私誼,又有幾分是揣摩,湊在一處實話為好,所以出此,倒得了“光明正大”的嘉諭。但這實話也是不能說的,只索
硬著頭皮認承:“皇上待臣推誠置腹,臣豈敢欺飾回報!”
“紀昀的罪,在於與朕不能同心。”乾隆說道“他學術好,文筆你們誰也難比。但他自恃才高,小權謀玩小心眼,不是純臣!盧見曾見罪轉移財產,朕斷定是他洩
的消息。河間紀家子弟,今年全都入員,沒有查出他請託的證據,朕也敢斷定他做了手腳!有一點小聰明朕並不厭他,如果把朕當無知小兒,朕豈能容他!曹
殺楊修,朕幼時讀及這段史實,常常為二人扼腕痛惜,歷練閱世之後才明白,自也有不得不殺的隱情,像曹
那樣文武全材的雄豪之主,豈是楊修玩
得的?聰明過頭反被聰明誤,要嚴加懲戒!”還是要“教訓”的意思,雖然沒說如何“懲戒”但紀昀
命是無礙的了。劉墉不
暗舒一口氣。
“李侍堯的案子不要部議處。”乾隆心境似乎有些煩亂“把案由發往各省,由督撫、將軍提督公議處置辦法。這件事你下去立刻就辦!”劉墉心裡一動,忙離座跪下答應“是”但官員犯罪徵詢各省意見還是頭一遭,他一時揣不透乾隆用意,一邊思量著,問道:“既然不
部議,自然是軍機處彙集。請旨,是用廷寄還是用六百里加緊?”乾隆道:“用廷寄。他是督撫,也是朕素來常表彰的,案由發下去要給這些封疆大吏留下思量餘地。匆忙送上來個處分條陳,他們還以為朕僅是為了垂詢他們。”聽了這話,劉墉心裡也若明若暗看到了乾隆心底深處:
部議處,議的結果決然只有一個“殺”字。他是既捨不得殺,又不想太便宜了李侍堯,發下去案由讓眾人議,既能堵住部院大臣的口,也是教訓各省這些諸侯,這些無法無天的一方神聖上議罪摺子,等於給乾隆立一個字據“不學李侍堯”——這麼
明絕倫的主意,出得堂堂正正,虧他怎樣想來!心裡不勝嗟訝讚歎著,劉墉卻不敢自作聰明多說一個字:“臣這就佈置。兩廣福建雲貴這些省道路遙遠,臣以為不妨用六百里加緊遞送,廷寄書信再說明一下就好,這樣,回奏的摺子
期不至於相差太長。”
“這樣甚好。”乾隆無所謂地說道“孫士毅和他同案,也一併辦理——你去吧!”劉墉退回軍機處,阿桂和珅于中都還沒走,見他挑簾子進來,都用目光注視著他不言語。劉墉情知他們想問什麼,一邊吩咐人“叫上書房謄本處的人來”一邊整理自己案上折片文書,一笑說道:“紀曉嵐的處分還沒下來。李侍堯不
部議,由天下督撫公議他的罪,這已經有旨意了。我看聖意尚不可測——別這麼瞧著我,我又不是猴子賣戲法兒的!”幾句話說得眾人也笑了。于
中道:“你忙。刑部那邊我給他們
待了,你要的秋決死囚案卷都調齊了,是送你府上還是送這裡?”劉墉道:“真得謝你細心!我自己給他們安排,刑事民事案卷不忙著備,只看關乎教匪傳教的和災區鬧事的案子。”和珅笑道:“你大約還得給各省那些土地爺寫信?好歹自己也留心身子。你的背再彎下去,方才桂中堂說,我們要預備釣蝦竿子了!”一句話說得眾人又都笑了。劉墉說道:“這裡你和桂公都是蝦(侍衛),
中是魚(於),魚鱉蝦將是你們,我是羅鍋子老釣翁!”說笑著,見謄本處的人來了,便住了口。
安排完謄抄案由分發各省的事,劉墉不再滯留,當下出西直門打轎回府,胡亂吃了幾口飯,便一封一封給各省總督巡撫寫信,各自都有“詳見案由謄本”的話,只有西線兆惠、隨赫德、海蘭察正在帶兵打仗,不便用這案子煩擾他們,反倒加了些撫言語,什麼“天恩浩蕩恤珍功臣”之類的話說得委婉。想了想,畢竟還得請旨,便壓在一邊。待寫完時,天已經黑定了。
捏著酸困的手腕,大聲吩咐道:“給我
點吃的,晚飯後到紀老爺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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