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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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靜跟著老鄭走出宋家的跨院、場院,從場院的小門出去後就走上一條通向大路的小道。他們誰也不出聲,急急地走著。走出約莫四五里路看見一條有著車轍的大路時,道靜這才站住說:“大叔,您回去吧。我自己能找了去。”鄭德富忽然變得年輕起來。他邁著大步拉著道靜跳過一個小水坑,才說:“我送你去。你一走,我在宋家還能呆得下去?
黎明前的黑夜。馳行在遼闊的原野上的火車發出轟隆而沉重的聲音,使人到寂寞而單調。平漢路上三等車的車廂裡,車燈發著黯淡的微光,稀稀落落的旅客都歪歪倒倒地睡著了,只有坐在黑暗角落裡的林道靜,倚在車廂的板壁上,她時而閉著眼睛沉思,時而又睜開眼睛向全車廂一掃…警惕著是不是有人釘她的梢。可是,不久她又陷在沉重的思慮中。
她望著車窗外面黑暗的原野,綴在天邊的閃爍著的群星,漸漸在她面前變成了許多親切的小腦瓜。她忽然想起定縣那些勇敢熱情的小學生,也想起了她在宋鬱彬家時的許多驚心動魄的遭遇…鄭德富,這可敬的老人哪兒去了?王老增和虎子、小馬他們不會遭到毒手吧?雖然道靜和他們爺孫三個只是一面之識,可是他們的生活卻在她心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而那可憐的黑妮、黑妮娘也在這時和她的生身母親…秀妮的影子一起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看著車窗外面疾馳而過的原野,像要把中的熱火向外噴出似的,不自覺地時時出著長氣。她摸摸懷裡江華
給她帶給徐輝的信,暗暗地想:“萬一找不到她怎麼辦呢?
…
”她茫亂地思索著,接著又想到了許多實際問題。
“到北平先找誰呢?在什麼地方落腳呢?江華說,不能先找徐輝。對!
…
可是,要碰到胡夢安怎麼辦?怎麼好意思再見曉燕?徐輝的情況又怎樣?
…
”胡夢安那條毒蛇的醜惡形象,從道靜上了火車就不斷攪擾著她。她知道,這次回北平,同第一次從北戴河回來時大不同了,這個特務絕不會同她善罷甘休。但是,她要找徐輝,只有到北平去。危險也得去…想著想著,她輕輕吐了一口唾沫,慢慢閉上了眼睛。
火車的轟隆聲,沉重地有節奏地震響著,三四天來的緊張、疲乏,漸漸使她陷入沉睡中。
過午,火車到了北平。道靜在嘈亂的人群中,提著簡單的行李走出了車廂。沒走出幾步“小林!林道靜!”一個女人的細嗓在喊她,同時一隻香軟的手臂也放到了她的肩上。她回頭一看,一個濃裝豔抹戴著珠子耳環的貴婦人,正向她親切地笑著點頭:“小林,不認得啦?”道靜愣了一下:“白莉蘋!是你?我簡直都快不認識你啦!
…
”
“小丫頭,該死!”白莉蘋臉上微微一紅,笑謔道“穿件漂亮衣裳你就不認得了?小林,我可認識你呢,老遠就看出是你。”她仔細向道靜臉上、身上打量了一番,就拉著她一邊走一邊說“剛送走一個朋友,想不到會碰見你。我有時候真怪想念咱們早先的朋友…那時候的生活可另有一種羅曼蒂克味…嘿!小林,忘了問你:你從哪兒來?這幾年都幹什麼哪?”道靜好奇地觀察著白莉蘋:只見她嘴塗得鮮紅,眉
畫得又細又彎,輕紗旗袍裹在身上,漾出陣陣濃郁的香水氣味。兩顆白珠子耳環在粉臉上一搖一擺,輕俏俏賣
風情的姿態,可和學生時代的白莉蘋大不相同了。她不知怎的,
覺很不舒服,只好順口搭音地回答她:“你問我幹什麼嗎?教書。在鄉村教小學。”白莉蘋驚訝地聳起了彎眉
:“在鄉村裡教書?那不太苦嗎?你那老夫子情形怎樣了?”
“早就斷絕了。”
“呀!”白莉蘋又驚訝地喊了一聲“那可好!跟那樣人在一塊有什麼意思!”說著話,走出車站了,道靜僱車要走;白莉蘋拉住她的胳膊說:“小林,咱們好幾年不見,今天可得好好談談!我來請你吃點東西好嗎?剛下車,你一定還沒吃飯。”
“白…”道靜說不上叫白莉蘋什麼好。這時她已經不願意再叫她白姐姐。
“我不餓。還有事情,以後再去看你。”
“那可不行!”白莉蘋輕輕打了她一下“離開了你那老夫子,還這麼孤僻幹嗎!”說著她喊過兩輛洋車,不容道靜分說,讓她上了車,一直拉到北平最大的西餐館…擷英番菜館。
白莉蘋叫了兩份西餐、幾樣茶點,兩人一邊吃著一邊談話。從談話裡道靜知道白莉蘋參加了上海一個影片公司作演員,演過兩部片子,就嫁給了影片公司的經理作第二個太太,過著闊綽生活。不過,對於這種生活,她似乎也到了厭倦無聊,倒時常回憶起過去的生活和朋友。
趁她說到這兒,道靜問她:“於一民和王健夫做什麼哪?”白莉蘋款款一笑:“於一民這孩子真糟糕!像只綠頭蒼蠅釘住我沒完啦,我到上海他跟到上海;我到南京,他跟到南京。成天價喝醉酒就來向我讀他做的歪詩…什麼愛呀,恨呀,眼淚呀,靈魂呀…真麻!他住在亭子間裡,沒了錢就來向我借。我又討厭他,又可憐他…王健夫嗎,這小子做了官,而且官派十足!無政府主義者變成了捧政府主義者啦。有一回我在南京馬路上碰到他,他挎著一位摩登太太,大模大樣連招呼都不招呼就過去了。我也懶得答理這醜東西。只有許寧,你知道嗎?他被捕啦,判了徒刑。糟糕!前幾天我去看了他一趟,剃著光頭,穿著和尚樣的囚衣,把個漂亮小夥糟踏得不像樣子。”她向道靜嫵媚地一笑“小林,你知道嗎?我愛過他,現在也還有點喜歡他。為他,把羅大方還氣壞了。可惜現在沒法子再和他玩玩。喂,盧嘉川呢?你們好起來沒有?”道靜的臉緋紅了。多少令人難忘的往事,長久埋藏在心底的隱秘的思念,被白莉蘋輕輕地一提,一霎間竟全在她心裡復活了。她輕輕說道:“他被捕一年多啦…”
“呵!他也被捕啦?好傢伙!鬧革命真是…”她驚訝著,但沒有說完她要說的話就轉過臉對簾外用英語喊茶房道:“博外!兩杯蔻!”她用紗帕抹抹紅,眯著眼睛一笑“小林,我問你,你結婚了嗎?”
“沒有。”
“有愛人嗎?”
“沒有。”道靜雖然因為提起了往事,恢復了一些對白莉蘋的情,但總是覺著彆扭,對她總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的親切自然。
白莉蘋拍拍道靜的肩膀,咯咯笑著:“小林,你真是怪。
要是我呀,一天沒有男人也不行!
…
來,讓我給你介紹個好丈夫,好好的快活快活。”道靜笑笑,沒有答腔。喝完蔻她站起身就要走。白莉蘋一把按她坐下:“傻孩子,咱們難得見面,過幾天我就回上海啦。到我那兒去玩玩吧。明天,咱們一起去看許寧。…又沒有愛人等著你,著急到哪兒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