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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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河田大尉蹲在月亮嶺西邊的岡巒上,擎著望遠鏡向六百米以外的一座山嶺作梳篦式搜索。中午的陽光很亮,從樹林裡濺出幻影般的光暈,使視野撲朔離,給觀察帶來了一些不便。
河田這次帶特別小分隊潛入中間地帶,是執行一項絕密的任務。最近一段時間,陸安州內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暗,讓松岡大佐坐臥不安。一會兒是
軍官兵被刺,一會兒是“皇協軍”內出現逃兵,一會兒抗
宣傳品《陣線報》和《告陸安州抗
軍民書》出現在駐屯軍司令部的大門口,一會兒在淠水河岸的某個樹
下發現了“滿洲國”
“親善團”成員的腦袋。到了上個月,陸安州駐屯軍徵集的四百萬斤糧食,在向武漢前線秘密運送途中被劫走,軍和“皇協軍”共有一百多人喪生。
有時候松岡會登上城南的摩青塔,遠眺西北方向的天茱山。那裡蒼嶺莽莽,一溜黛的山脊線在天幕下畫出了嶙峋的輪廓,暮
蒼茫中,煙雲朦朧。在松岡的視野裡,那往往是升騰的殺氣,在白晝的掩蓋下,向四周,向陸安州城內咄咄
近。
現在,松岡對於自己一手經營的“親善”工作又開始信心不足了。他利用了中國人,怎麼就能確保中國人不在利用他呢?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是中國人的思維,他一個本軍官都明白的道理,中國人又怎能不明白?
松岡向原信和董矸石等人佈置,近期就搞一次模擬作戰,對“皇協軍”軍官進行心理測試。然而這項工作還沒有展開,一個更讓人心驚跳的事情發生了。
近,
軍江淮派遣軍諜報機關獲悉一份絕密情報。去年秋天,國軍蘇魯皖戰區委任的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沈軒轅,並非如當時情報顯示的那樣,在赴任途中斃命。而是已然潛入陸安州境內,站穩了腳跟,伺機進行破壞活動。此人很有可能就潛藏在陸安州城區,甚至就在松岡身邊。
這份情報讓松岡驚出一身冷汗。
松岡並不懷疑這份情報的可信程度。事實上松岡對於當初沈軒轅已被擊斃的情報倒是一直存疑,只不過隨著陸安州“親善懷柔”工作的成功進行,糧食徵集任務的順利完成,內心的擔憂被表面的繁榮暫時沖淡了。這份情報出現之後,松岡閉門不出,連原信都沒有通氣,獨自苦思冥想。他想把自己的腦子清理一下,首先讓自己的直發揮作用。
松岡把周圍的中國人全都放在腦海裡過了一遍,首先認為,最值得懷疑的就是夏侯舒城。每每想起夏侯舒城,松岡就不想到了古井坊議事堂那個面壁的矮杌,想象夏侯舒城盤腿坐在那個矮杌上,面對一面空空如也的牆壁,長時間一動不動、一副入定的樣子。那是一隻沉默的獅子,一隻蓄勢待發的臥虎。松岡並不認為那面牆上一無所有。對於尋常的人來說,那的確是一面只有歲月痕跡的空牆。但是,只要坐在它面前的是一個愛國者,那面牆壁就是錦繡河山;只要坐在它面前的是一個有志之士,那面牆壁就是黃鐘大呂;只要坐在它面前的是一位將軍,那面牆壁就是千軍萬馬和戰略態勢。
這天上午,松岡越揣摩,越覺得夏侯舒城就是所謂的沈軒轅,他差點兒就傳令原信去捉拿夏侯舒城了。但是到了中午,松岡對自己說,且慢,不能輕舉妄動,不能犯了疑鄰盜斧的錯誤。後來松岡穩住了自己,決定再分析分析別人看看。
松岡第二個懷疑的是方索瓦,因為方索瓦同夏侯舒城一樣,儘管來歷說得清楚,但是離家若干年後突然出現,這若干年裡有許多說不清楚的空隙。但是他很快就把方索瓦排除了,不僅因為有方索瓦父親的遺言,而是因為方索瓦那句堪稱經典的、從而為許多“皇協”人員引為行為依據的話——苛政猛於虎,天下一盤沙。這是一個抗分子所不可能得出的、也不可能說出口的至理名言。
那麼接下來就該是董矸石了。松岡很快就把董矸石排除在外了,因為董矸石是從“滿洲國”過來的,在攻棗兒莊的時候就作為“親善團團長”跟隨松岡聯隊行動,表現也十分賣力。
在思路觸到宮臨濟的時候,松岡覺得可能不大,因為宮臨濟是在攻破淮北宿陽之後、攻打陸安州之前被“皇軍”收編的,在時間上較之國民黨蘇魯皖戰區的任命較早,而且此人卑瑣,
本看不出肩負重任的氣質,松岡從心眼兒裡看不起他。
但是,松岡的腦子裡突然劃過一道閃電——也許,也許這一切都是偽裝,中國人韜光養晦的功夫是本人難望項背的,臥薪嚐膽,
下之辱,說的都是中國人。既然是受命於危難之中,必然有過人的毅力和偽裝的技巧。想想吧,為了隱瞞身份,他不惜裝瘋賣傻,居然說“
本的李白這個”居然向“
本的李白”舉大拇指,居然把中國的李白比劃成小拇指,難道他真的不知道李白是怎麼回事?那是不可能的。知道了為什麼還要鬧出那樣的笑話?只能是一個解釋,那就是裝傻,麻痺“皇軍”的神經,讓“皇軍”輕視他,從而轉移注意力。再有,為什麼最近“皇軍”老是遭到狙擊而“皇協軍”皮
無損?表面上看,這很像是抗
武裝搞的“反間計”可是話又說回來了,誰能擔保這個“反間計”就不是宮臨濟搞的?他故意把屎盆子往自己腦袋上扣,然後可憐巴巴地向“皇軍”喊冤,讓“皇軍”輕而易舉地就識破這是抗
分子的反間計,從而增加對他的信任。還有,就算他在攻打陸安州之前就被“皇軍”收編了,但是誰能擔保那不是在此之前下的功夫?中國人的滲透工作往往是未雨綢繆,而且極其隱蔽,哪能說臨時抱佛腳呢?
最大的可能,往往就隱藏在看似不可能之中。在戰爭學裡,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規律。
這天直到下午,松岡的直還是不能確定。最後腦子就有點亂了,看誰像,誰就像;看誰不像,誰就不像;說像,就有像的理由;說不像,又有不像的依據。但是這次過濾,又使松岡堅定了一個決心,那就是這些人不管是不是沈軒轅,反正都有疑點,待“皇軍”完成徵糧任務之後,除了再次被證明、或者被江淮派遣軍確認的可靠之人,其餘的可以全部解決掉。松岡決定早作準備。在這個問題上,松岡信奉“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掉一個”的原則。但是,眼下他不能這樣做。儘管他們不可信,但是他仍然需要他們維持表面的穩定,因為他需要他們搞糧食。糧食啊糧食,讓松岡大佐錯過了多少殺人的機會啊!
到了晚上,松岡的思路豁然開朗,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悲——為什麼老是把眼光盯在身邊這些中國人的身上呢?那個姓沈的分明是來指揮陸安州抗武裝的,沒有絕對可靠的通道,他是不會主動到你身邊活動的。無論如何,敵對雙方司令官天天照面,破綻難免,他恐怕不至於那麼愚蠢吧,抑或說不會那麼大智大勇吧?有很大可能他已經進入天茱山了,在那裡指點江山。
晚上,松岡傳令原信來見,向他出示了江淮派遣軍的情報,然後問原信有何高見。原信說“這個人如果在天茱山,那我們就沒有辦法了。如果在陸安州城內,也不一定在身邊。但是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那就是全面監視。”松岡說“千萬小心,不痕跡,以免打草驚蛇,
虎傷人。”原信說“哈依!”此後不久,大約過了半個月,江淮派遣軍又發來一份情報,聲稱在天茱山腹地的原始老林裡,發現了一個軍事基地,至少集結了一千人的
銳武裝,而且很有可能是訓練特殊軍事人員,這支秘密武裝的用途不明。派遣軍長官石原次郎對此非常震驚,命令松岡迅速派人查清,解除心頭大患。
松岡和原信一致認為,如果這個情報屬實,那麼必定是沈軒轅在此厲兵秣馬,其屯師練兵的最終目的,只能解釋是對付松岡聯隊了。
河田大尉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率領小分隊進入天茱山的,任務質十分明確:獵捕沈軒轅。
二二等兵巖下到自己實在很不走運。他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對生活已經有了比較深刻的認識。他的那個鐵器廠開得正紅火,小
子過得正舒坦,呼啦一下盧溝橋打響了,呼啦一下關東軍南下了,呼啦一下兵力需要補充了。第一年他的弟弟就在中國戰死了,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就來了一張命令,通知他到千葉蒿兵役站報到。沒辦法,他只能關閉鐵器廠,遣散工人,告別
子千代葉子,丟下正在讀書的一對兒女,一肚皮牢騷又一臉莊嚴地登上了軍艦。軍艦先是把他們送到中國東北,在那裡訓練了三個月,然後就分配到了松岡聯隊豐澤大隊,一路上打打殺殺地來到了江淮。
作為一個富有生活經驗而嚴重缺乏作戰經驗的上了年紀的新兵,巖下並不清楚天皇陛下為什麼要跟中國打仗,說實話,他對天皇沒有什麼印象,甚至沒有什麼好。因為他聽說大正天皇是個弱智,昭和天皇是個招牌,真正主張打仗的是那些軍隊的高層,他們利用天皇的威力約束人心。
從心裡講巖下不相信天皇真有天照大神的威力,如果是那樣的話,也就用不著他們這些士兵揹著行囊魂不守舍地來打仗了。天皇說句話就可以把中國滅了,那不就什麼都解決了?還用得著在這裡夾著大小便連續埋伏几個晝夜嗎?但是,嘀咕歸嘀咕,他還是不敢說出來。不僅是有人在身邊的時候不敢說,就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也不敢說。因為軍隊裡傳天皇是“現人神”的說法,是活在人間的神仙,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無所不至,無所不能。既然他不能確定天皇的神力是真的,當然也就不能確定天皇的神力是假的,還是少說為妙。因為天皇太偉大了,所以士兵就太渺小了,渺小到就連生命也無足輕重的地步,隨時可以奉獻出去。
巖下不知道河田大尉和松井中尉在望遠鏡裡都看到了些什麼,對此他同樣不興趣。他不希望河田大尉看到他要看到的東西,因為那就意味著他們又要行動,又要貓著
拎著槍去冒險,搞得不好就會踩上地雷,輕者斷腿,重則喪命。無論是斷腿還是喪命,都是巖下極其不情願的。雖然說鐵器廠暫時關閉了,但是隻要能活著回去,還可以重新開張,紅紅的爐火會把
子映照得熱氣騰騰,千代葉子還會一如既往地把
鋪焐得暖暖的。
那可真是個好女人啊,她的眼睛是那樣的明亮,她說話的聲音是那樣柔和,她的皮膚是那樣的白。在家同千代葉子睡在一起的時候,在他被幸福的海洋包圍的時候,在她發出美妙的呻
的時候,哪裡還有什麼天皇啊?她的溫熱柔軟的肚皮就是他的祖國,她就是他的天皇。他不知道為什麼要為天皇效忠,這種效忠對於一個鐵器店的老闆有什麼實際意義。但他寧肯為千代葉子效忠,因為她讓他覺得生活實在,覺得生命有意義,覺得爐火邊榻榻米上的
子充滿了陽光。
他不想在這裡像賊一樣的窩藏,他更不想去跟那些壓兒不認識、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的敵人作戰。他估計他的敵人也都是他這個年齡上下的人,他們也希望吃上好的食物,娶上好的女人。夜裡,他們應該呆在自己女人的身邊而不是在這裡挨蚊蟲叮咬。
“巖下二等兵,胡思亂想什麼?”身邊傳來一聲嚴肅的喝問。聲音來自下士官荒木岡原。巖下頭皮一麻“刷”地一聲從地上彈起,筆直站立,瞪眼——“曹長閣下,二等兵巖下沒有胡思亂想。”
“混蛋!蹲下!”
“是,蹲下!”巖下蹲下了,調動起全部力集中在眼睛上,向遠處作眺望狀。其實他什麼也看不見,現在已經是午後了,太陽從正面斜著落下來,灼得眼睛生疼。荒木岡原貓著
向巖下捱過來,伸手甩了他一個嘴巴,厲聲命令:“摘下鋼盔,看不見太陽反光嗎?難道你想暴
目標嗎?”巖下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鋼盔摘掉,
出頭髮稀疏的頭頂,
瘦的臉部也從陰影下袒
出來,門牙顯得更加突出。巖下的樣子確實不好看,荒木岡原之所以特別厭惡他,大約與他的醜陋長相也有關係。荒木岡原曾經氣憤地說過“哪裡像皇國皇民的樣子,簡直就是一隻餓了半年的猴子,有損‘皇軍’體面。”荒木岡原是一個
情暴戾的曹長,打起仗來很兇猛,軍事技術過硬,打過很多惡仗沒有死掉,因此對天皇更加忠心耿耿。他把他歷經惡戰而安然無恙歸功於天皇的庇佑,他要求手下的士兵像他一樣臨戰毫無怯意,如入無人之境地向前衝鋒——混蛋,跟著我,跟著我,天皇陛下在看著我們哪!向前向前,為著天皇陛下,衝啊!這是荒木岡原在戰鬥中經常吶喊的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