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歧照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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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晚上我出去散步。歧照夜市遠近聞名。

如同一場人間世俗煙火的筵席,在狹窄街巷中,一條傳經年的民間集市從深夜延續至凌晨。油煙翻騰,人聲和汽車喇叭此起彼伏,攤販在攤位上陳列出各式食物,從山上到海里,無所不有,形形。油炸或熱炒的製作方式絕對不會清潔和健康。饕餮客們漫無目的,熙熙攘攘。不知為此停留是滿足口腹之慾,還是被世間某刻貌似繁華充足的幻象麻醉。

歧照,往昔古都已如巨船在海洋中沉落。現世是一排排赤燈泡照下的木桌,鋪置塑料布,散亂雜陳泡沫塑膠盒子和方便筷。喝酒聊天大塊朵頤的食客並不以簡陋骯髒餐具為意,大聲咋呼,吵吵嚷嚷。地面上堆滿食物殘骸和溼漉漉殘餘。我在人群中穿行,與他們碰撞或同行,如同行走在一條沸騰河中。失於一場浮世殘夢。

我聽到一顆古老心臟發出聲響,喧雜,沸騰,細微,輕盈。彷彿這座城,有一場戰敗之後飄落的綿長細雨,下了一千年沒有休止。雨水之下的人,漸漸習慣面對變遷鎮定自若。對一座常年被氾濫洪水侵襲和淹沒的城市來說,人們失去目標是正常的態度。只能關注當下的眼前的事,而對未來放棄展望。

如同一個平衡式的悖論,一面,是破罐破摔式的得過且過,放縱拖沓。另一面,是隻爭朝夕的知足頑強。形成一種理所應當的冷靜節奏,在沒有經營和計劃的生活之中,領受事物無常的本質。

第九十一章歧照。失眠的凌晨穿過夜市,走回它破敗而人的舊城區街道。夜街頭,路邊擺出吃夜飯簡易圓桌,螺螄,燜魚,燴麵,大盤油膩而鮮豔的菜餚,人們在行人和塵土中進食。臨街鋪子密密麻麻,人行道邊充溢垃圾,汙水及雨水之後未清除的淤泥。小服裝店燈火通明,傳出早年港臺免費音樂。乾貨店擺出竹籮,堆滿炒制的乾果,葵花子,南瓜子,花生,核桃。店枕板上放置未售賣完盡的香腸,樣子極為結實,散出硬質光澤,如同靜物繪畫。我又走到湖邊,湖水上閃爍零星寥落燈火。對岸唯一一座聳起的高樓,像一道突兀傷疤,粘貼於漆黑夜空。

完一菸,起身,再走到城牆下面。當地人在廣場上打羽球,跳健身,孩子游戲,老人扎堆。樓牆上有數盞刺眼燈光照人群,白晃晃一片。牌樓上有遒勁清雅的書法寫著古文。

我長時間站在陰影中觀察他們。拍下幾張照片,然後轉身離開。

在失眠的凌晨,打開關於歧照的文字記錄。

往昔榮光被掃蕩一空之後,古都已無法觸及、復原和想象。當時的文人,留戀不捨它的美,試圖用文字留住一座城市的魂魄,把它風乾、凝固、成形。試圖為一個時代留下記錄。紡織,農田,瓷器,宗教,婚姻,習俗,社會,文化,園藝,建築,服飾,菜譜…無所不包。文字本身是動的載體,是水和種子一樣的屬。被文字複製出來的歧照,如同一種無邊無際無形跡的光線,撲朔離,無可捉摸。如同反覆閱讀的關於上元節的文字。關於發生在這座城市裡的,一個早已被消亡的傳統節。它幾近成為我的一場幻夢。

為記憶和幻象所奴役的文字,重新帶來一個光彩四溢的節。上元節,它是這座大都會最隆重光華的節,一次全民情而奢華的巨大盛會。權力與民間同樂,所有人在此刻平等。節的生命力,啟發出人的快樂、尊嚴、情、願望,跨越一切界限。一個節持續三夜,延續至五夜,直至十夜。所有人扎燈,觀燈,遊燈,絞盡腦汁做出最美麗的燈。圍繞於此的慶祝則充滿延展的歡愉,歌舞和玩耍通宵達旦,歡宴和遊樂竭盡全力。紅燭,焰火,鑼鼓,燈山燈海,猜謎,舞獅,雜耍,遊戲,熙攘人群匯入光溢彩的隊伍,歡笑,幽會,鍾情,相娛相樂,綿延不絕。此刻,手裡持有的,眼裡盛容的,心裡記憶的,不是一盞盞雕細琢的華燈,而是微小個體在快速飛馳和變幻的時空裡所能把握的,只屬於當下的如遊絲一抹篤定而確實的存在。為歡樂而存在。為豐足而存在。為平等而存在。

我對上元節的興趣,是因為故鄉,一個二線小城市,某段時期保持一種拖沓緩慢的發展進度。我的童年記憶,因此還能得以保留正月十五的燈籠微光。那個晚上,紙糊燈籠是一個儀式的重要道具。燈會遊行經過家門口的街道,人聲喧譁,燈火遊離。幼小兒童從父母手裡接過小紙燈籠,蠟燭已被點燃,燭火帶來與常生活不同的美和氣氛,大家雀躍歡呼混入夜行的隊伍。這河水般的隊伍去向哪裡,燭火燒到何時是盡頭,誰能知道。一排排燈籠,容易破損,搖晃不定,隱約黯淡,但它代表著一個超現實的存在。如同祝願和祈福的本身。我們面對的和希望的,總是不同的現實。

中山公園裡,有人紮起大型紙燈,看燈會,猜謎語。即使形式益偷工減料,廉價糙,但仍是一個存在的節內容。數十年後,正月十五,街上不再出現遊燈隊伍,也不再有手工製作材質原始工藝拙樸的燈籠。塑料和電池組成的假燈籠,代表了這個節殘存的最後一絲痕跡。電視裡也許會播放一臺歌頌讚美的晚會,專業娛樂人士載歌載舞,上演與此無關的虛假繁榮。它與人群最終脫離一切身體和情的關係。

一個人們不再為此付出行動、熱情和願望的節,還是節嗎。當然不是,它只是空餘的稱謂。如同一個被啃蝕掉血空空蕩蕩的巨大骨架,裡面不再有熱情和生命力。如果沒有個體的參與和存在,任何儀式都將淪落為空虛和不真。

彼時歧照,一年四季有諸多儀式和節。元宵是隆重的全民大狂歡,鼓樂雜耍,通宵歌舞,燭火通明,自不必說。清明,端午,重陽,中秋,七夕,花朝…這些傳統節慶,都還在人的生活裡起著重要的作用。

這座城市的細節,文字記載的還有許多:凡是出售飲食的人,盤合器皿皆鮮淨。車、擔上的器具奇巧可愛。對食物滋味羹湯調製更不會草率忽略。即使是賣藥賣卦之人也戴帽束帶。沿街的乞丐也有規矩,過分懈怠的地方是眾人不能允許的。士農工商,諸行百戶,衣裝有各自的講究和本分。

如果有外地新來鄰居,會借給他們用器具,送去湯茶,指點買賣。專門有一種角擔當的人,每要在鄰里間走動,為人送茶,詢問相互情況。所以遇到兇、吉之事的人家,都來客盈門。

那些大酒店,賣零酒的小酒店有三兩次來過,就敢借給他們價值三五百兩的銀器。甚至貧困人家,若來店裡傳喚送酒,也用銀器供送。通宵飲酒的,第二天才去把銀器取回。酒店出借銀器時的闊略大量,是天下未曾有過的。

在酒館裡,哪怕只是一個人獨自飲酒,所用的碗具也是銀器。果子菜蔬,沒有一樣不緻清潔。

凡是買東西不足一定的錢數,得到的也是這個錢數的東西。

人們在常生活的裝飾裡,講究花,焚香,點茶,掛畫。…這樣的節物風,人情和美,現在很難體會。銀器的使用方式,可稱之為真正的奢侈大方。這些儀式對一個社會的作用影響深遠,人們在常生活得以獲得各種來源的神支持。獨立,豐富,不孤立,個體與外界緊密相連,人尊重自然和天地,心有敬畏。有了敬畏,就有恭順、謙遜、溫柔和剋制。也許物質不算髮達,但人所能得到的情和愉悅的源頭,像一條浩蕩大河,源源不斷,穩定端莊。

我因此經常想起一個問題,一個人與所置身的時代,可保持一種怎樣的關係。

如果他執意與世間保持距離,遠離資訊,,觀點,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不聽電臺不與團體接觸不參加公眾活動,他是否能夠與身處的時代脫離關係。答案,當然是否定。因為,他所住的房子美觀便利與否,他吃到的食物乾淨健康與否,他的家庭關係和睦豐富與否,他的際關係和諧或緊張,他的婚姻,工作,他的價值觀念,他所受的教育,他的禮儀,瑣碎到他所使用的器具用品,他所喝的水的品質,他對外表衣飾的審美…無不被時代所左右。

第九十二章歧照。我們失去的微小個體對時代無足輕重,時代對個體來說,卻具備摧毀、影響、重建的力量,這是時代的強勢所在。它代表的是方向,影響個體生命具體的取向、觀念、質量和模式。密不可分。

平凡瑣碎的形而下場景,通常能夠反映形而上意識的狀態:地鐵裡以電子遊戲、武俠盜版書、手機新聞打發時間的人。設計醜陋材質廉價的普遍常用品。傳播品裡暴力、情、金錢至上的價值傾向。建築物虛張聲勢,華而不實。公眾設施對細節和便利的忽略。常生活對傳統文化和習俗的疏遠和放棄。西方奢侈品帶來膨脹空的虛榮心,在中的自我失落。熱衷娛樂,審美低劣,跟風盲從,以惡和荒誕引起矚目。人際疏離,冷漠,自私,不信任。食物對數量化的追求而產生品質憂患,失去自然的滋味和芳香。城市熱島效應,季節缺乏細膩和清明的層次

我們失去的,如何數算。

新時代不是無所事事,不知置身何處。也不是閒息,空白,落寞,停頓。它的屬其實是劇盛,勢利,衝動,炙熱。快馬加鞭,橫衝直撞。它不是無聊。它是貧乏。這種貧乏,不是缺失物質和科技種種,而是與富足和強勢的對照關係相聯映襯。貧乏,是一種信仰缺失,在內心缺少公正有力的支撐,得以支撐人公正有力地生活,而不是麻木強韌地生存。政治,宗教,文化,理想,原本可以提供不同形式的信仰給人們,但它們在拆解過程中,被縱形式解構本義,真正的力量因此被低估、質疑、扭曲和忽略。

人的神原本需要單純而專注地維護和發展,絕非在誘惑和虛弱之中被瓦解和搖擺。

所以,貧乏時代已來臨。

如同現世的歧照,一座在變遷中一蹶不振的停滯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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