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信得月山梅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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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有時從睡夢中醒來,恍然之間,以為依舊住在naya家庭旅館。一棟100年曆史殖民地建築,兩層白木結構房子,灰藍的百葉木窗和木門。走下樓梯,大客廳有接待臺,水磨石地板,水品吊燈,舊照片,玻璃櫃裡陳列古董和手工藝品。後庭花園有一種火樹,每年天開出紅花,鋪滿泥地上如同火焰餘燼。

她們長租的房間在二樓左側,天頂很高。百葉裝飾褐低矮袖木傢俱,舊損硬木地板用清水擦拭乾淨,赤腳走路。一隻灰白吊扇,轉動時發出咯吱咯吱聲響,夏午後愈顯悠長。旅館位置臨街,靠近道路、河和寺廟,能聽到各種聲響波動起伏:摩托車自行車駛過,不同的語言,狗吠,咳喝,鳥鳴,樹葉在風中摩擦,雨水聲源絲絲滲漏,以一種遞進有序的節奏替發生。

木百葉窗調節房間光線,使屋內空氣清涼。間隙透出光,在牆壁上浮動閃爍光影。某種幻象,使幽暗房間在昏睡中似會輕輕移動,發生旋轉。置身於一間客房,如同睡在世界中心,睡在漂浮於波動海面上的客艙,睡在一個喧雜熱鬧的天集市。這讓幼小的她著

古老都城琅拉邦。一座幽靜淳樸的小城,高山與河圍繞之中的村莊。記憶中的熱,夏季炙烤的陽光。到了雨季,陰溼水氣纏綿不清。熱帶氣候的受使時間邊界混沌。她自5歲起,與貞諒在此地停留。作為一個據點,不時出發遊歷不丹、尼泊爾,及泰國、越南等整個東南亞地區,最後又回到原地休憩。

香通寺是一座狹小寺院,童年時卻是她的華麗樂園。挑入雲端的簷角,彩虹般遙遠的弧度。牆面壁畫,題材多是宗教故事。陽光下彩斑斕閃爍出光芒的碎琉璃,組合成連綿樂章:農夫,老虎,豹,猴子,皇帝,伺女,稻田,玉米,農舍,芭蕉樹,河,菩薩…這些鑲嵌壁畫,成為幼小的她夢中經常進入的勝境所在。

一尊被放置在通道邊的石雕佛像,盤伽跌座,雙手合掌,微低下領,臉上浮出妙意不可言傳的微笑。僧人為它置起遮擋風雨的木製棚架。佛前供滿香枝、鮮花和清水。它並非在佛堂裡高高在上的偶像,散發與世俗打成一片不分你我的氣場,又自有超離意味。貞諒不是教徒,卻示意她跪拜禮佛是一種內心順服,是放下自我持有尊重的態度。

印象深刻的悶件事。

每天清晨聽到寺廟鐘聲從窗外傳來,天晴亮,鐘聲沁人心扉。僧人們託缽化緣,穿儲黃曳地僧袍,祖出一邊肩頭,列成一排。施善的人已等在路上,往缽裡放糯米飯和食物。貞諒讓她參與這行列,受平等虔誠的施與受,以佈施及恩的儀式開始一

夜晚,由貞諒帶領,去皇宮附近居所學習當地傳統古典舞蹈。綿密有序的絲竹,夾雜抑揚頓挫的節奏。一種與世無爭柔馴靈動的心緒。穿上筒裙,盤起潔淨髮髻,子和鮮花,訓練於優雅有節制地使用手掌手指和肢體。貞諒喜歡看錶演。事實上她著於抵達的每一個地方的當地舞蹈和音樂,著於當地常生活。

每次去跳舞,經過琅拉邦的夜市。活生生動的盛宴。小帳篷排滿整整一條街,人們遠離近處皇宮所象徵的權力和爭鬥,只求一席之地的安穩。燈火在夜中微微閃爍,人群施施然或行或停。當地婦女抱著嬰孩擺攤,孩子吃,在母親懷裡入睡。布篷下襬出來的物品並無懸殊,不過大同小異。夜市明亮安靜,持續到深夜。

老城區適合兒童玩耍遊蕩。滾滾烈,街道上出沒來自世界各地的成人和兒童,尋找相安無事的樂子。騎自行車,步行,奔跑,在溪裡游泳,捕魚,唱歌,嬉戲…旅途中的童年,絕無匾乏。旅館每天各種人出沒。一起居住長久的,有一對巴黎小姐妹,一個6歲,一個3歲,以及來自芬蘭的7歲金髮男孩。父母攜帶他們,在當地逗留半年有餘。

她晚上常與他們一起遊戲,在狹長的燈光昏暗的街巷裡奔跑嬉戲,大聲尖叫,互相擁抱推,滿頭大汗。緬桅子的香氣在夜中愈顯濃烈。

人們在當地小餐館裡吃飯,常吃的是河魚,米粉,手抓糯米飯,捲,新鮮蔬菜,搭配各種薄荷羅勒等香料。循公河邊的山巒田地,夜中如同黑黝黝怪獸形狀。餐廳熱鬧播放電視,貓和狗進進出出。她在巷子裡玩鬧,貞諒喝幾杯老撾啤酒,穿少數民族乎織的土布筒裙。她在附近村莊工作,去高山少數民族區域收集紡織刺繡的素材。

3歲小女孩艾米莉,跑累了,爬到她母親身上去,拉下吊帶裙子一邊,讓她出一隻房,趴在那裡。艾米莉母親是生物學者,在當地做研究。歐洲女子身體瘦削,臉部很美,不穿衣,在夜中坦然部,與身邊的人如常聊天說話。這場景給她留下深刻印象。她與貞諒,從未有過如此親密的時刻。她有過被哺的經歷嗎。她的身體有沒有收過真正的汁。這是無從追究的事情。

她在13歲時,最終辨認清楚自己的結構:一個和成年女子共同生活的女童。一個父親角缺席的女兒。一個孤兒。她的血緣關係,她的故鄉,在一次地震中,被摧毀清除。

高山上風景絕美與世隔絕的村落,一夜之間,山崩地裂。此後連續震盪兩次,所有斷壁殘垣連同埋藏的屍體,覆沒於土地之下。地形發生變化,整個地理區域失蹤。修改後的新地圖,抹消不堪回首的歷史。它的名字,梅,從此不見。地標自行消失於地球表面。

村莊唯一以奇蹟般方式存活下來的生命,一個5歲女童,申請領養的人實在太多。孤兒院進行調查和麵試。沈貞諒加入收養隊伍。她被選中。她的經濟穩定,從事藝術職業,在行業內有聲名。

每一個孩子身上,都有光亮和黑暗包裹。他們屬於自我的果實,不是成人乎中的泥土,也不是人世的祈禱。貞諒深知其中意味。出現在她面前,沒有輕率的擁抱,魯莽的熱情,急進的溫情。只是蹲下來,與她臉對臉,專注認真看她的眼睛。那年貞諒27歲,五官不豔美,眼神卻令人難忘。

那眼眸,此刻明明蘊藏微笑時澄澈的溫柔,瞬間便沉落為不可測量的寂寥。這使她的神情呈現複雜,如同一面湖水上的波光粼粼。在光和雲影中,變幻無法數算的層次和節奏。她穿一條深藍夏布縫製的旗袍,並不講究。一路驅車前來風塵僕僕,女童低頭,看到她繡花鞋子鞋面上刺繡金魚和花枝,紅緞脫了絲。

貞諒輕聲詢問,你喜歡花嗎。她點頭。女子把背在身後的乎伸出來,遞給她一束在路邊採摘的野石竹。粉白花朵,鋸齒邊緣花瓣,像一簇棲息的蝴蝶,綠細長葉片沾有水。問她,這花兒美嗎。她點頭。此時,女子才伸手,輕輕拉住她的手,說,你叫我貞諒。這是我的名字。沈貞諒。我給你起的名字叫信得。這是你的名字。你是沈信得。

貞諒開車帶她離開。車子走走停停,經過不同省份,經過大大小小的城市、縣城、村莊。一路她捧著那簇石竹花,在車後座度過漫長三天兩夜。看到太陽昇起,然後降落。月亮升起,然後隱沒。女子路上並不多話。有時放音樂,有時菸,有時在前面一邊駕駛一邊伸出一隻乎來,示意與她相握。貞諒的乎,骨骼清瘦,掌心糙而熱,皮膚沒有保養,可看出做過大量手工活。手背上清晰蜿蜒青藍筋脈,在薄薄皮膚下面凸起。她撫摸這些滄桑的脈絡,受其中滲透出來的生命力為之安寧,握著石竹花重又陷入睡眠。

先到北京。貞諒帶她見朋友,來到一所佔據整面樓層的高級公寓。她從未見到過這般美崙美央的房間:古董硬木傢俱,孔雀尾羽織繡的檯布,景泰藍燒製的蠟燭臺,絲絨手繡沙發,嵌玉擅木屏風…所有器物在幼年的她看來都在熠熠閃光。許熙年是50歲男子,衣著講究,雙鬢已白,神情和語調沉著,看得出體面優越。他長期在瑞士工作,身份不明。那一天他特意趕回來,等在公寓裡,只為與她們見上一面。

貞諒說,她是我的小朋友。她會和我一起。

他說,你有無計劃送她去學校。

她現在不需要去學校。我們去老撾居住一段時間。

很好。

你幫我把北京的公寓賣了。我不需要這個。我也不會回來。可以。我知道你最終需要的遠超過這些。

他對她自有放任和寵愛的心意,之間氣氛卻沒有親密貼近。兩人無話可說,冷淡客氣。但都不以為意。

晚上他帶她們去高級法餐廳吃飯,許熙年一身高貴衣飾,貞諒穿舊棉布衫,落拓樸素,長髮鬆鬆挽成髮髻播一白玉。兩人在衣著和氣質上並不般配。男子一直有電話,接聽處理事務。貞諒照顧她吃飯,並不教她如何使用餐巾和刀叉,由她任意。也許不覺得有什麼規則需要被遵循和學習,貞諒不注重這些。此後她也一貫實行這原則。

當天晚上,許熙年飛去蘇黎卜。貞諒攜帶她踏上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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