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慶長秉燭夜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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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一直在為慶長敞開新的門。關上一扇,打開一扇。27歲,她的心是14歲時穿越深山隧道的少女,目視前方,沒有疑慮停滯。壓抑剋制,默默用力,向盡頭山影花樹。即使那只是一場幻覺。
她可以偽裝很勇敢,以此真的變得很勇敢。偽裝不需要愛,以此沒有愛也一直存活。
回到上海。逗留在辦公室,整理出稿子及圖片,做完專題編輯。夜不分,追趕在路上耽擱太久的進度。自相機裡傳出的觀音閣橋照片,彷彿是另一個時空的存在。她選了一張打印出來訂在寫字桌邊的牆面,在抬頭間歇,凝望這座存在有期限但美
將與時間一起輪迴的古老橋樑。她相信它不會死亡,雖然它很快將消失。它使她找到一種
神上的支撐和呼應。它使她覺得不那麼孤立無援。
有時忘我工作,路途顛簸勞頓,以實踐和推進,對抗心灰意冷。在空落下來的每一個瞬間,她漸漸看清後退的心。站在世間邊緣,與它相望,分離出軀體和意願。因此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與人世的中心隔膜重重。
如同參加固定圈子聚會,她需要口頭相傳的直接材料,對這些人卻沒有任何興趣。在飯局上被熱烈討論帶動氣氛的內容,不過是圈裡圈外是非八卦。如果她不再工作,她就不會再需要任何資訊。她不再需要這一切。她會迅速遺忘在這個餐桌邊曾經出現過的人,包括一直孜孜不倦靠近她的同鄉fionao如同在餐廳裡,看到被圍觀的電視機輪換播報出各種內容,哪裡有比賽,哪裡有演唱會,新公映的電影,新出的唱片,哪國領導人來訪,政府又制定了什麼新策略,誰要上臺誰要下臺…世界每一天會發生多少事情。形式和物質演變,無法帶來心靈所需求的平靜優美。她是一個局外人。神中的故鄉該在何處,但肯定不在這裡。對這個時代的疏離
,已不僅針對社會及人群,對於自身生命,都近同一種隔離而行。她旁觀和省視生活,不願在沉淪中失去警醒。
如同每一次,在人群擁擠的通工具裡驚醒。也許是一架高空中轟鳴燈光幽暗周圍軒聲起落的飛機裡。也許是一列奔馳在空曠平原的火車上,正穿越凌晨霧氣茫茫。也許是一輛穿梭於遷回曲折高山深處的當地小巴,車廂裡載有牲畜和家禽,窗外是崇山峻嶺。在瞬間她忘記旅程的目的所在。是現實如夢,還是夢才是真相。此刻產生的世事顛倒的
覺,如此強烈,讓她懷疑靈魂與這困頓於煙火塵勞中的卑微
體其實並沒有關聯。
在人群中她是一個飢餓的人。一個不合時宜沒有找到一席之地的人。她看到心裡一頭壯碩而華美的獸,雙眼炯炯,晝伏夜出,四處漂泊,在曠野和森林中徘徊。她知道它沒有飽足。她能夠聽見它振動皮抖擻
神的聲響。它努力存活於她退卻之心
益強烈的血
之中。
與定山照例每週固定而稀少地見面。沒有錯,也無干擾影響。
他工作,看電視,打電腦遊戲,安然自處,不曾覺到慶長更為深沉的抑鬱和封閉,也不覺得她情緒異常。他對她的故事沒有探測之心,對她的過往忽略不計。近同一種刻意,對她的世界保持距離和生疏。他所需要的,是一個專注於工作和旅途的安靜女子。他不需要內心藏有一頭獸的周慶長。他寧可視而不見。
男女之間有無親密和粘連的應,出自天
,在一起初就能辨認清楚,也不會在
久天長中有所增進或改變。
情是截然清
的結構,不餘留可供改造的空間。它只能逐漸添加規則和習慣,逐漸加固沉重的屬
。慶長知道,如果結婚,定山與她的生活,從此刻就可看到未來。遵循持續不變的順序,重複單一脈動的節奏,延續波瀾不興的內容。直到老。直到死。她清楚自己如果持有意志,就應該離開定山,而不是試圖與他結盟,共同抵抗生活。
缺乏內心聯結的關係,即使安寧平穩,也不過是用來遮擋雙目的一塊絲絨布。因為一種始終持有的悲觀的自知之明,她比任何一個時刻,更為對自我失望。並因這種失望,繼續深深潛入如同般的消沉之中。
發稿後,辭掉工作,沒有留下回轉餘地。同時離開早已厭倦的圈子聚會。開始與藝術類雜誌聯繫,翻譯國外關於藝術的訪談和理論。有時繼續給fiona提供一些幫助。除了工作,她不見任何人,哪都不去。長時間在家裡,睡覺,看碟,清掃,騎自行車去集市買蔬菜,學習簡單烹飪,保持大量閱讀。在書店和圖書館裡搬來古籍、哲學、生物學、宗教、天文方面的書籍。
痴上富山清琴的三味線彈唱。為了深入
受古典藝術的樂趣,她報名去學習
語。每週兩節課,從最基本語音開始。
禪去花瓣,拂去雪粉,長袖一身輕。已是陳年往事,我等的人是否仍在久久守候。雄鴛鴦振起羽翼,令人憂思漣漣,寒食中鳴叫安在。命運本該如斯。夜半心遠鍾疏,聞者孤身獨寢。哀鳴寒徹枕畔,愈發令人氣絕。淚漣漣,意清清。無常生命足可堪,相戀之人罪業深。且將無度悲哀,一腔憂焚齊拋光。捨去浮世,明月清風,山桂作伴。
她在家裡反覆播放這古老的異國音樂。悽清有力的三絃,滄桑袁切的唱腔,老年男子礪婉轉的嗓音,一切組合優美至極。空氣被樂器的聲響輕輕振動,心裡有一
絲線也在振顫不已。
她想也許是心老了。她的,白是一種突兀的組合,一部分始終是孩童的頑固核心,從未生長。一部分則正在以隔世的速度迅急蒼老。
分別一個月之後,清池來到上海。
通知她的是fiona,電話裡的聲音快活雀躍。她說,嘿,慶氏,許清池看到我們做的採訪,讚歎完美。公司總部也表示滿意。他來上海開會,要請我們吃飯酬謝。fiona沒心沒肺,放鬆面對現實,一邊目標明確無誤,一邊心無旁鶩享受情愛。什麼都不虧欠。自討苦吃的,是慶長這般掣掣在心的人。對情作繭自縛,捆綁和損傷自己。她與fiona截然不同,但即便fiona能夠過得比她愉快,收穫更多,這也是她們各自所趨的生活。不同價值觀的人與人之間,
木不具備可比
。
週五。上海下起冬季末梢凍雨,浙浙瀝瀝,雨滯滯。晚飯約在泰康路上田子坊。這類場合是fiona選擇,她熱衷在洋人混雜的地方出沒。同行還有另外兩位媒體記者,由fiona介紹。清池公司產品有擴展,總部提出要求,希望他配合公關宣傳。與四個年輕女子吃飯,清池十分放鬆,完全施展出其個
魅力,優雅灑落,無懈可擊。他是這樣的男子,溫存自如,讓女子覺得可以趨向他無限近,卻總近不到他的骨
裡。他因此深得人心。
那天他照例穿襯衣,黑西服,一件呢絨大衣,
調內斂,
絨上面好像傾灑一層零星白霜。外表講究醒目,引起鄰座女子紛紛打量。經濟收入、教育水平、生活環境、觀念意識在人的形相之上貼加標籤。清池這般形式優美,耐人尋味,是40歲男子能夠具備的能力和魅力的頂峰,但背後早有齊全穩妥的家庭,身邊有年輕漂亮女友,更有其他無可預計暖昧對象。沒有人可以做到獨自、完全、長久地佔有他的身心。
除非是聰明而隱忍的女子,如馮恩健,為他生育持家,默默忍受其風韻事。或者是天真薄淺的女子,如於姜,他不忍心去傷害她,她也從不試圖去挑戰他。她們做到捷足先登。那麼其他人,即便能夠優秀強悍如fiona,有機會相識,又有什麼可能
可以繼續。除了兩情相悅的一夜歡愛,事實總是殘酷。
慶長一直很少說話。她很久沒有出門,對際也全無經驗。在飯桌上,她和清池的目光完全不
接,也不
談,只是無人察覺。另外三個活潑機
的媒體女工作者足夠撐起場面,牙口清亮,笑談不見中斷。吃完飯,fiona要求去喝酒跳舞,說乍浦路上一個位置偏僻的酒吧,裡面有表演節目值得一看。
清池在上海有車,他的公司在上海有分支機構。車子穿行通堵
行進緩慢的外灘。一路高樓霓虹,人群洶湧。慶長心望不定。呵,她為何要出來與他相見。他們之間有何前途。一段
情雖說不能忽略過程只注重結局,但註定沒有結局的
情,只會讓過程坎坷波折帶來煎熬。優秀的男子,誰都喜歡。也許她也不過是跟fiona一樣沒有免俗。她所愛著的,別人也在喜愛。即使她們各自所傾向的是清池身上不同的屬
和形式。
但一個男子,人見人愛,對她來說又有什麼意義。也許她只是對處境失望,她想。她在這個世間的位置已失陷,唯獨對情持有追索。相愛是突破生活重圍的幻術,是虛擬的內心出發和抵達。她需求情
來臨,試圖以此為意志超越自身侷限和破落現實。這種清醒認知,讓她更加覺得自己虛弱。
酒吧隱藏在老建築別墅,別有天,與室外荒落景象截然小同。
尋歡作樂的人群擁擠在封閉場所,熱氣蒸騰,蠢蠢動。年輕漂亮來自不同國家的女孩子,豔麗妝容,飽滿
體,暴
而輕薄的珠光裙子,黑
絲襪,高跟鞋,綴有羽
和花飾的帽子,手套,小手袋。他們表演帶
情意味的節目,讓臺下女孩上去一起互動。fiona積極主動上臺,脫掉大衣,穿一條大紅
綢緞小禮服,
出修長腿雙,在臺上用
利英文和老外調笑。臺下大聲鼓掌,呼叫,起鬨。所有人如有默契般,一起陷入末世般沉淪的莫名亢奮之中。
慶長無聊,喝了大半杯長島冰茶。酒量不好,很快覺到酒
濁重力量在身體之內躥動。面紅耳赤,手心發麻,乎指顫抖不可自制。她起身從窒息混亂氛圍中離開,獨自向門外走去。
夜雨未停。雨絲從梧桐樹枝婭間穿梭下來,在路燈下閃爍亮光,滴落在額頭上點點清涼。她把外套穿上,站在陰影裡,點燃一菸。清池跟出來。她看著他,酒
在
口中沸湧卻說不出話來。他走近她,伸乎擦去她臉上雨水。她依舊穿著破綻百出的黑
羽絨服,整個冬天沒有換掉過這件衣服。她對世俗的一切,從未在意。如此遨
落魄的一個女子,無愛,苟活,努力行進。
他輕聲說,慶長,你可知我有多麼思念你。以為自己兒近發瘋,這每一每一夜的掙扎,
覺你的身體還在懷抱裡,輕薄柔和像一片羽
。我只想再次看見你,
覺到你的真實,相信你還與我共處於這個世界。他試圖擁抱她。她的腦子裡還有半分冷靜,以及被酒
刺
出來的
暴和不馴,一把推開他,說,你有
子,還有其他女人。而我,有男友,即將要結婚。你還要做什麼。他鎮定地看著她,沒有對應。她轉身走進酒吧。
凌晨一點半。所有節目結束,曲終人散。慶長一直喝酒,已完全癱軟。fiona也喝得多,卻興高采烈乎舞足蹈。她想跟清池離開,但清池堅持先送她和其他人回家。慶長趴在後座上,一動不能動。她不知道車子開了多久,她陷入昏沉。當她醒過來,車廂裡只剩下她和開車的男子。汽車行駛在空曠無比的高架橋上,速度飛快,風聲凜冽。前方開闊夜空呈現靜謐的灰藍,有稀薄星辰,汽車雨刷呼拉呼拉划動。她低聲詢問,我們要去哪裡。男子沒有回頭應答,只是伸出一隻手,沉默握住她的手。汽車向沒有盡頭的公路前端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