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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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得支部研究以後再說。”馮老五覺得,在那兩個小夥面前,只有抬出支部來,才能壓住陣腳。他嚴厲地對兒子說“回!我有話說。”豹子站在原地,兩條濃濃的黑眉朝鼻樑上頭擠,擠起來兩道高高的梁。他沉默著,不看爸爸,也不看那倆同伴,半天,他猛然轉過身,對那倆小夥說:“你倆回村,打鈴!開會!”馮老五木然了,臉刷的紅了,站在對面的兒子,既不尊重支部,又不尊重父親,狂得沒個像樣了哇!他氣得說不出話“你…”那兩個小夥得了豹子的命令,早已奔下河堤去了,臨走,故意白了老五一眼:看誰厲害!

豹子看了老五一眼,沒有理會父親的情緒變化,又高聲喝住了那兩個青年:“二牛,你去打鈴,挨家挨戶都招呼一下;忍娃,你到飼養室,把會場打掃乾淨!”二牛和忍娃又轉過身,奔跑著走了。

天亮了,東山頂峰的那一片蛋青愈來愈透亮,開始現出明亮淨潔的白光。群山,河川,南塬和北嶺,已經呈現出清晰的輪廓。

馮老五在剛才最氣人的那一瞬間,早就想甩手走掉!想想,走掉又怎麼辦呢?他強行忍耐著,到底沒有走掉,蹲在石頭上,掏出煙包來。

現在,空曠而寂靜的河堤上,只有他父子二人了。豹子走到跟前,難為情地說:“爸,你得體諒我,我剛上任,頭一個會。”兒子說得真誠,老五沒有看他。

一陣沉默。

馮老五點著了旱菸,看著兒子,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知道我昨到公社做啥去了?”

“知道。”兒子很平靜地說“給我尋出路。”

“既然你知道,為啥還要把隊長接到手上?”

“爸,我給你說過,我不想到社辦企業去!”兒子說。

我的天!馮老五又氣得說不出話。要不是他當著支書,硬在公社書記面前賣老臉,有你豹子參加的工作嗎?公社裡一年復員回來多少軍人,有幾個能到社辦工廠當工人,他倒不想去!口氣多大!眼頭多高!老五氣得失去理智,冒出一句難聽話來:“軍隊上的軍官名聲好,你怎麼不當啊?”

“你——”兒子愧疚地痛苦地搐著。他大概絕對不會想到爸爸會拿這樣難聽的話來刺他。而他明明知道,當了七年機槍班的班長,在提幹待批中,被一位軍官的兒子擠掉了…

“爸!”兒子走到他跟前,著眼淚“你不要氣我!你知道我為啥要當這個隊長嗎?”馮老五轉過頭,瞅著兒子。

“我為你!”

“為我?”馮老五吃驚了,莫名其妙!

“為你。”兒子肯定說“你知不知道,社員對你的看法?”

“我當幹部二十多年,一沒偷,二沒搶!誰對我有啥看法?”馮老五理直氣壯“你娃…哼!”

“可是,你起手當幹部的時候,大家分的糧食能吃飽,幹了二十多年,現在倒吃不飽了!我參軍那年,勞值二三,去年復員回來,長了七分,三!”豹子說。

“那是‘四人幫’搗亂,農業生產受破壞…”

“‘四人幫’垮臺三年了,你看鄰近的那些隊變化多大!可我們隊裡還是老一套。而今正月已經完了,我看支部裡頭也沒有個啥舉動!社員說,咱把三錢的勞值掙到何年何月呢?”豹子說。

馮老五沉默了,自打兒子去年秋後復轉回來,他為兒子的出路結了一塊心病,隊裡的事,一來想得少,二來看不準。公社裡只是一般號召一下,他不敢自作主張呵!誰知道怎麼幹才對呢?

“爸!社員說你是個好人。”兒子說“可也對你不抱啥希望。”不能不承認兒子說的是實話。這一點,馮老五自己早就覺出來了。

“你到社辦廠去,我把你兄弟們安頓好!我下臺呀!我早就不想當這空頭支書咧!”馮老五說“我還不是為你們嘛!”

“爸!大官撈大油水,小官撈小油水,你這個農村支書,只能給兒子求得個社辦廠的工人!”豹子嘲地說“社員呢?誰為他們想呢?”說到這兒,豹子居然動了,聲音也高了:“咱馮家灘,二十七八的小夥子不下三十,有幾個訂下媳婦了?為啥?人家誰把閨女給到這裡來討飯呀?”馮老五覺得兒子說得太扎刺了,說:“你甭吹!農村事情的複雜,你還沒嘗過,就說三隊,換過十二任隊長了,誰上去也搞不好!你先甭張囉!”

“三隊的十二任隊長,我一個一個都瞭解過了。”兒子有成竹地說“我們三個昨黑專門研究了十二任隊長的得失,給自己訂下了紀律!”

“你再想想!甭一時熱血蒙心!等得你後悔的時候,就晚了。”馮老五說“三隊這個爛攤子,憑你仨?哼!好好掂量掂量!”

“我們掂量過了!絕不會比現在更瞎!”豹子說“要是一年沒見變化,我絕不賴在臺上!”村口傳來二牛呼叫豹子的聲音。

“爸,我要開會去了。”豹子說“你也該去聽聽,你是支書,又是三隊的社員!”

“我不去!”馮老五說。

“你該去!爸!”豹子說“我們給社員拿出一個新管理辦法,你聽了會吃驚的!”

“你…怎麼?”馮老五擔心“要注意政策兒!”豹子已經走了,回過頭來,得意地說:“大鬧!紅紅火火地鬧!怎樣能叫社員吃飽穿暖就怎樣鬧!”馮老五看著兒子走下河堤,扯開步子,朝村莊走去。

太陽剛剛冒紅,把群山的峰頂染成了紅,雪地裡閃爍出耀眼的彩。

馮老五倒覺得身上更冷了,一股孤獨和憂傷的情緒一下子潛入心中,我怎麼辦?

1980。7。30灞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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