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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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嗎?我想問母親。母親抬著石頭,有一次就當著建築工地上所有的工人號啕大哭起來。
“你抬不動,就別來吃這碗飯!”
“抬累了休息一陣就好了。”哪樣話在母親耳邊都等於白說,她本未聽。她的一身都被汗水溼透,用她的話說,
帶上下的衣服從來沒有幹過。她一天只吃二頓,肚子餓得咕咕怪叫,臉上被蟲子咬得斑斑紅點。她拒絕著聽空中隱隱傳來的他的聲音,他在說他在想她,他要見她,他不能沒有她,她也不能沒有他。她拒絕聽,如果她
格軟弱一些,狠不下心腸,如果她不強迫自己耳朵聾,她就能聽到,她會立即扔掉扁擔,比任何一個熱戀中的女人還要瘋狂,不顧一切地衝下山去,衝過江去。
母親會的,但她更明白,她的生活中沒有自行其是的權利,必須對子女負責任。她的頭髮在脫落,圍在增大,背在彎,肩上的
皰在長大,她的臉比她猜測的還飛速地變醜變老,她很快變成了我有記憶後的那個母親。
這個被母親用理智撕毀的場面,需要我以後受過許多人生之苦,才能一點一點縫補起來。在當時,我怨母親,我不願意理解她。母親給我講的一切,沒有化解我與她之間長年結下的冰牆。可能內部有些開裂,但牆面還是那麼僵硬冰冷。似乎更理由十足,這是我一點也沒辦法的。
3這個城市大部分街道是坡坎,不適合騎自行車,也不適合其它車輛,於是歷來就有手握一條扁擔兩繩子的“捧捧”站在車站碼頭主要
通路口,耐心等著人僱用。
除了出大力汗的挑運捧捧,這城市也有不少閒人,於是也就有了茶館。差不多每個地段便有一個,主要大街上能數出好幾家老字號的茶館。泡茶館的人並非一律老人男人,半大小孩也有。人一進茶館,一壺熱茶暖融融,便有了幾分生機,嗑嗑瓜子剝剝花生,與人天南地北地瞎聊一陣,磨蹭夠了,伸伸懶
,拿起自個菸袋,慢悠悠走著,是一種享受。重慶人再窮,也要想辦法
幾個辣椒來吃,吃得滿嘴滿臉紅漲,這點享受,是對命運的不服氣,是一種自我傷
的放縱。
在上半城一個臨街口的茶館,我和母親隔著方桌相對坐在長條凳上。沒兩分鐘,蓋碗茶還未送來,一個瘦瘦的中年人,逆著光從門口走進,個子較高,但背有點佝僂,對直朝我們坐的桌子走過來,在我和母親間的位置坐下。我警覺地看著他,心跳得眼睛幾乎看不清了。他雖然刮過鬍子,襯衣乾淨,外面套了件顏快褪盡的中山裝,也掩不住一臉的滄桑。不用辯認,就是那個總跟在我身後,偷偷盯著我的人。
他眼中出現了笑意,大概希望我喊他一聲爸爸。我喊不出來,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臉通紅。母親沒有看我,她臃腫的身子微微偏了偏,讓夥計提著長嘴壺,站得遠遠的,準確無誤地往裝了茶葉的蓋碗裡衝滾燙的水,她把三碗茶一一蓋好。
三人誰也未開口說話,他看著母親,母親看著他,只幾秒鐘,母親就站了起來,說她得出去一會。他沒有動,他的目光跟著又老又難看的母親,那目光是我從未見過的,又溼又熱,家裡那個父親從未用如此的目光看過母親。母親走了後,他的神反而放鬆了,在我面前不象剛進來時那麼呆板,不自然,不知不覺之中,他的面容活了起來。
茶館裡有人開著半導體收音機,正放著川劇,象是《秋江》,那個古代女子,坐在過河船上,心急火燎地追趕意中人。街上一個穿喇叭褲燙卷卷頭的小氓,賴皮地提著三洋走過門口,輕輕飄飄的港臺免費歌曲,與牽腸裂心裂肺的一聲聲呼喊般的川音高腔互不相讓。靠門邊的一桌,四個人邊喝茶邊打長條牌。
我朝門口看第二下時,他說“你媽媽不會回來了。”我沒理他,仍朝門口看。
結果我們一口茶也未喝,就出了茶館。從街上跨出來,就是大馬路。他把我帶進一家百貨商店,徑直到布料櫃檯。他把我的心思揣摸得很準,他明白,即使問我,我也不肯回答。他選了一種藍花的卡幾棉布,那是母親最喜歡的顏。他把布
到我手裡,說我穿得太舊,叫我去縫一件新衣。我穿的是四姐的一件算不上襯衫也算不上外套的衣服,沒式樣沒花案。不過他自己穿得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拿著花布,我連句謝謝也沒說。我掃了他一眼,他眼裡沒有了笑意,不知為什麼,有些緊張。
4下午四點多鐘,還不到晚上吃飯時間,兩路口一帶許多餐館都未重新開張,一家家問過去,終於在附近找到一家,那家館子場面唬人,他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帶我進去,跟著服務員上了樓。
我坐在他的旁邊,聽著他叫菜,麻辣紅燒豆瓣魚,清水豆花,芹菜炒牛絲。
他很少吃,不斷地往我碗裡挾菜,我扒著米飯,米飯太硬,就喝豆花水,喝得太急,嗆住了,他伸過手來拍我的背。我一停住咳,便擱下了筷子。
他的臉怎麼看,也不象我,怎麼看,對我也是個陌生人。顯然此刻他全部心思都在我身上。有人如此看重我,想讓我高興,想和我悉,想和我
談,有這麼多好吃的魚
堆在我面前,沒有人和我搶,沒人怪我貪吃,給我臉
看,而我竟然一點也沒胃口,也高興不起來。我的情緒在驚異憤慨之間跳動,我的腦子飛快地轉著連我自己也
不清楚的一些怪念頭,一句話,要想我認你作父親,沒門!
他要了一小杯白酒,我覺到他已
覺到我的想法,這點,我身上倒真的
著是他的血,他看穿我,需要給自己壯膽。他喝著酒,對我說“今天是你的生
。”
“我生?”我重複一句,冷笑了“我生
早過了,早過了九月二十一
。”
“陰曆八月二十三嘛,我是在醫院看著你生下來的。”他說,他不用想就明白我記得是陽曆,而他和我母親一直記陰曆,十八年前陽曆陰曆同一,十八年後,陰曆就在陽曆後好些天。
原來是這樣!不是我一再費盡心機追的結果,而是他們的安排,早就準備在我十八歲生
這天告訴我一切。原來是這樣,原來就是因為這樣呀,這麼多年!為今天,這個人等了十八年。
他還守法的,說好成年前不能見,就始終等著這一天。不,不對,母親當然想保住這個秘密,一定是她覺得保不住這個秘密,才選擇了這個特殊的
子,讓我和他見面?這個時候,我才承認自己同樣很緊張,很惶惑。他有酒,我沒有。他有了酒後,就明白怎麼說才能使我說話,於是我果真就說話了。
5我很少到城中心去,從未見過那麼多的人在街上走,彷彿屋子裡的人都走出家門來了,汽車在有坡度的馬路上必須接連不斷地按喇叭,才能行駛。到處飄揚著旗幟,什麼彩都有,系在一些高層建築物上的汽球,繽紛晃眼。街道變得太乾淨,許多房子還專門粉刷過,門面新配了紅
對聯,拉了金光銀光閃閃的紙條,裝飾得一點也不真實,就象有人為了顯派,把自己僅有的最好的壓箱衣服取出。這一天很象一個什麼節慶。
生父在這個下午和傍晚百般照顧百般討好我,對此,我一點也不,這所謂的父愛,太遲了,我已經不需要,我只是由著他做。吃過飯,他說“去看電影?”我有點驚訝地看著他。
“你媽媽說的你最喜歡書,電影,還有想吃好的。”我當即點點頭。
電影院裡放二部連場電影。進去頭一部國產片已放了一半,打仗打得烏七八糟,槍炮聲滿銀幕爆炸,衝鋒號的的達達地吹個不斷,機槍一掃,國民黨的士兵死得黑鴉鴉滿田野。革命戰士犧牲一個卻要好幾分鐘悲壯的音樂,加入戰友們的哭喊悲慟宣誓復仇。第二部是外國片,講一艘裝滿旅客的船撞上冰山,沉到海里去了。他沒怎麼看銀幕,老是轉過臉看我。我說不看了,想早點回家。他低下頭去看手錶,說時間還早,等一會送我到車站,送到渡口,送過江去,讓我放心。見我沒有作聲,他說:“不是你要見我的嗎?”
“我已經見過你了。媽媽說不定在家等。”
“現在你已是成人了,法院也管不著我見你。”他霸道的口氣一點不象作父親的人,倒象我的一個哥哥。看完電影,他固執地領我上了城中心的最高點枇杷山公園。
在公園的最高點紅星亭裡,我想同他一起上這兒來是對的。夜幕垂下後,公園裡的人比在街上逛商店的人減少些,山城燈夜,從城中心這邊來看,完全不同。
上半城下半城萬家爍爍燈火,一輛輛汽車在黑夜裡,只看得到車燈的亮光,如螢火蟲,斷斷續續地繞著的馬路盤旋,點綴著起伏跌蕩的山巒、高低不一的樓房,長江大橋兩排齊整的橋燈橫跨過江,伸延進黑壓壓一片的南岸,船燈映著平靜下來的兩江江水,波光倒影,風吹得水波顫顫抖抖,象個活動的舞臺。
6我生父對我說了很多話,我聽著,抱著那段藍花布,與他保持著距離。而他總想離我近一些,表示親暱,但手卻不敢真的伸過來握住我。當我們坐在一個稍微清靜一點的石頭長凳上時,我仍儘量與他隔開一段距離,我對他身體的親近很反,他不久也放棄了這打算。他身上酒味不多,隨風吹過來的,是一種便宜的硫磺香皂味。說實話,我喜歡這氣味,不好聞,但清
。他的手指專門修剪過,長長細細的,跟我的手指幾乎一模一樣,手背上有一些疤痕,指甲也不如我的規整。他的頭髮不多,白髮隱在黑髮裡,不注意就看不出來,細算一下,他不過才四十三歲,怎麼就很顯老了?他說話時眼睛有神地看著我,聲音清晰。我把眼睛轉開,單聽聲音,可以認為這個人還年輕。
他與母親分開後,找了個近郊縣份上的農村姑娘草草成了個家。在結婚之前,他找到母親做工的地方,母親不願見他,關著宿舍門。他和她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裡,隔著一層門板說話。他說了個子地點,說他必須見女兒一面,以後他就做農村人家的上門女婿,離城市遠了。沒見得成面,他留下一個洗得乾乾淨淨的蚊帳,還有一袋吃的,就走了。
母親揹著二歲的小女兒,爬上渡船上面那坡長長的石階。看見他站在朝天門廢棄的纜車道邊。他說他找了個農村姑娘,沒啥話可說,只求個老實厚道。那意思是如果母親還對他有半點留戀,如果母親說個不字,他就打消結婚的念頭。但母親只是連連說“好呵好,好好去過子!”母親很客氣地謝謝他送到山上去的蚊帳和食品,然後揹著小女兒就要走。他伸過手握住母親的手,他想讓母親和他一道走,到那個新民街的房間裡去。
母親不去,不僅不去,而且解下揹帶,說“你不是要看這個小人嗎,你看好了,不僅看,你拿去,你也沒有理由要求見面了。”母親把小女兒放到他的手裡。轉過身就走,連頭也沒回。
他把女兒擱在枕木凸凹的纜車道上,女兒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聲音尖細充滿恐懼,邊哭邊喊媽媽,在地上拚命往母親走的方向爬。他就看著女兒哭,不理睬。那麼喧鬧人來人往的地方,那麼多輪船汽笛鳴叫的地方,母親也聽見了小女兒細微的哭叫,趕緊走回來。
他笑了。
母親生氣了,從地上抱起小女兒。
“你看,女兒本不要我,她只會喊媽媽,不會喊爸爸。我想要也要不成,”他打趣地說。把女兒重新抱上母親的背上,替母親理好揹帶,他把一頂嶄新的墨藍花外綢內絨的帽子戴在女兒小腦袋上,說:“風大,不要讓她著涼。”母親說:“你放心,再大的風也吹不壞她,她命又賤又硬,不會死的。”這才是母親與我生父的最後一次見面!不可逆轉的命運,用我的悽慘的哭聲打了個句號。母親再一次放棄了選擇,其實命運沒有提供任何選擇,她知道。她揹著我下石階去渡口,正是長江枯水季節,江不寬,沙灘和石礁漫長地伸展到天邊,泥沙灘一踩一個坑,沙粒往鞋子裡灌。她抓緊揹帶,彎著身子,步履艱難,江邊的風颳著沙粒撲打著她的臉她的頭髮,這是一個不能再冷的冬天,比沒有吃的最飢餓的那幾年,比她的第一個丈夫餓死的那個冬天還要寒冷,還要絕望。
而我的生父這時站在石階頂端,冷風颳著他瘦瘦高高的身體。那麼多人從他的身邊上上下下,急著去趕車坐船。他的身影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他其實是個缺少疼愛的小青年,從母親那兒他得到了情,加上他救了這一窩子飢餓得發瘋的孩子,得到由衷的
。他可能一生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重要,如此被需要,於是他讓自己陷入戀情中,不能自拔。
誰又能說得清楚,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喜歡就是喜歡,有時候就是沒有任何具體的理由,更不用說愛一個人了,愛就是愛,別的人不可能理解。包括我這個作女兒的,我不也正在偷偷愛一個男人,愛得同樣無情理,不合法。別的人會認為很骯髒。
可是連我這樣一個不願循規蹈距的人,也沒能理解他們的偷情。我,母親,生父,我們三人在茶館坐一起時,在我眼裡是那麼不和諧,尷尬極了。他和母親使我出生在世上,卻給了我一生的苦楚,他們倆誰也未對我負責。
我和他走下枇杷山陡峭的石階,漆黑的夜空升起漂亮的焰火,若隱若現地映出山上山下樹木房屋,簇簇團團的星雨,象天國裡奇異的花瓣花蕊,向這座城市墜落下來,向我們頭上拋撒下來。順著馬路,一直往兩路口纜車站走,滿天都是焰火,鞭炮炸得轟響。這時,我對他說:“我不願意你再跟著我,我不想再看到你。”他沒想到我會說這樣的話,臉上表情一下凝結住了,看起來很悲傷,就跟那部外國電影裡那些面臨船沉,逃脫不掉,註定要死在茫茫大海中的人一樣。
我不管,我要他作出保證。
他保證了,他點頭的時候,眼睛沒有看著我。
經過剪票處,他要送我,我堅決地說不用了。隨著人群跨上纜車,我坐在靠後邊上一個位子,手裡緊緊抓住他為我扯的那塊藍花布。他仍站在剪票口的鐵欄杆前。載滿人的纜車沿著軌道徐徐下滑,他向我揮手,我想對他揮手,卻止住了自己。為了不去看他,也不讓他看到,我掉過臉去瞧纜車道旁山上怪模怪樣的吊腳樓、歪歪斜斜的木板房,那些窗子裡透出的燈一閃一眨,隨時都會熄滅似的。纜車不一會兒就到了山下,出口對著這城市最大的一個火車站,人山人海,一個喧騰的大火鍋。
母親沒有睡,她在等我,給我開了門,放心地舒了一口氣,重新回到上。父親的布鞋在
下,臉朝牆躺著。看見他們,我心裡突然很衝動,很想走過去。我想起了與父親相依為命度過的所有
子,我是那麼想擁抱父親,那麼想被父親擁抱。至少仔細看看父親,我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象一個女兒那樣端詳過他。
架子只有母親翻身的響動,父親一定睡著了。我在堂屋儘量輕手輕腳擦洗臉和身子,去天井倒掉水後,母親從
上抬起身,低聲對我說“早點睡吧。”我就出了房門,穿過堂屋上了閣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