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格拉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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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坨的。”年輕人“我知道你們住瓦坨,瓦坨老悶兒家。土坨和瓦坨就隔著一條河溝子。”小三說:“你剛才說你學過畫?”年輕人說:“我說我只是接具(觸)過。”小三說:“油畫?”年輕人說:“油畫。”小三說:“在土坨?”年輕人說:“在土坨。”我說:“想不到在這兒遇見個同行。”年輕人說:“哪敢,還得稱呼您老師。”他把“只是”

“哪敢”

“您”加在他的方言裡,聽起來很是“硌生”但從此又可他確實是接觸過外界文明的。

小三對年輕人有點窮追不捨了,說,你說要研究研究我老師的畫,我老師的畫到底存在什麼問題?

年輕人向後退退,眯起眼看看我的畫,又看看眼前的對象,沉片刻說:“老師的畫是個觀察問題,觀察方法缺少整體意識。太注意樹這個局部了,忘記了周圍。我說的顏,啊,顏。你看看後面的山,腳下的地,婦女們的大紅襖,再回過頭樹。看見了吧,構成樹的顏不是紫也不是紅,是藍,鈷藍、湖藍和普魯士藍。紫和紅是表面現象,僅是一點小小的點綴而已,是些細枝末節。”我更驚訝了。這可不是個一般觀眾的見解。何況這年輕人在講這番畫論時,不知怎麼就換了一套普通話。我在外面寫生,觀眾常品頭論足,像啦,不像啦。昨天我也在畫樹,一個孩子在我身後說,你畫的樹一點也不像。我問怎麼不像,他說,你數數那樹葉有多少,你才畫了幾個。眼前這個年輕人可不是數樹葉的問題。小三漲紅著臉,心裡七上八下,像為我受了委屈。

我對年輕人說:“你的道理可不是一般的道理,你知道嗎?”

“當然。”年輕人說“你當這是我的發現,是我好不樣兒的生就出來的?”小三說:“這是誰的觀點,也請告訴告訴俺們。”年輕人說:“這喲,這觀點出自小格拉西莫夫,蘇聯的。先家去吧,晌午啦,餾山藥去。”小三追問著還想聽:“俺們還想聽呢。”年輕人卻一定要領我們到他家去餾山藥,說,談藝術,有的是時間,他也有一批作品要給我們看。說著,就去幫我提畫箱。大中午到年輕人家去餾山藥,這本是一件很引人的事,天的山藥好吃。可我們在瓦坨有派飯,我還是謝絕了年輕人的盛情。年輕人顯得很遺憾,說,要不這樣吧,我去就你們吧,趕明兒清早我就過瓦坨,老悶兒家的炕大。可是有些子不畫畫了,手實在癢癢。

我們一起往回走,路上沒有再談小格拉西莫夫。我想這是一個大而嚴肅的問題,年輕人說有的是時問。

知道小格拉西莫夫吧?齊叔問我。

我說,我不太注意蘇聯的畫家,雖然我在莫斯科也看他們的博物館。

你不喜歡?為什麼“他們的”?

我覺得蘇俄畫家用油畫的形式表現俄羅斯這個民族,確實作出了努力。像蘇里柯夫,列維坦…可是世界一些美術史家為什麼總不把他們放在眼裡。排出近百年30位畫家,我不知道能不能排到列賓。

“嗯,難說。”齊叔也說“不過蘇俄畫家對於中國可不一樣。”

“這裡有個情問題,有歷史原因,不代表藝術自身的標準。”我說。

齊叔說:“當時他們可都是我們的偶像,比如格拉西莫夫。格拉西莫夫有兩位,一位是a·格拉西莫夫,也就是阿歷克·格拉西莫夫,畫列寧在講壇上,我十幾歲在解放區就看這張畫的印刷品。那時不懂油畫,以為是照片。後來他又畫了不少蘇聯英雄肖像,晚年還畫過《集體農莊浴室》,一群女莊員在一間公共浴室往身上水,股很大。這位格拉西莫夫,我們稱他老格拉西莫夫。土坨那個青年說的小格拉西莫夫是c·格拉西莫夫,就是謝爾蓋·格拉西莫夫。他主要畫風景,畫西伯利亞,白樺樹,奧卡河…,畫得瀟灑,顏也講究。”可是,太行深山的土坨這個青年怎麼會知道小格拉西莫夫呢,我覺得奇怪。

齊叔說,咱們先去喝點什麼吧,我請你。也讓我想想這故事怎麼往下講,是順敘,還是倒筆。

我們出了船艙,來到位於船體中部的酒吧。

“冰川”號的乘客本來就不多,現在已是夜深人靜,酒吧的客人更是寥寥無幾:一對講西班牙語的老夫婦,守著兩隻空杯子,在認真議論他們的旅行路線。幾個穿著隨意的當地青年男女,對乘船顯然已沒有任何興趣和好奇,他們正相互依偎著打盹兒。還有一個蘇聯青年,是我從莫斯科乘火車來哥本哈的同路人,我們在一個包廂裡度過了十幾個小時。他是個地道的俄羅斯人,人很和氣,塊頭很大,能吃能睡,二十幾歲已是大腹便便。他一路吃著隨身帶的和餐車裡買的各種食品:炸雞,燻魚,豬凍…喝伏特加或者格瓦斯。他只會講俄語,我又只懂幾個俄語單詞,所以,我們幾乎一路無話。我只知道他是去挪威的卑爾找他失散多年的父親,他父親好像在那裡開著一家小商店。現在,他眼前又攤滿了不少吃喝,杯盤相互擠壓著。看見我,他不好意思地笑著,臉有些紅。我和齊叔坐下,我要了愛爾蘭咖啡,齊叔要了馬提尼。我看著那個蘇聯青年的寬厚背影,心想,沒準兒他也姓格拉西莫夫吧。由此又到俄羅斯的藝術家,到底為俄羅斯貢獻了什麼。那天我和一個蘇聯友人在莫斯科看特列加柯夫博物館,中午在街上找吃喝,走了幾公里路,末了在蘇聯電影家協會俱樂部,每人只買到一個丸子和一勺土豆泥。就這,還因為這友人是電影家協會會員,有證件。那天正是蘇聯“八一九”事件的第五天,葉利欽的坦克正包圍著“白宮”莫斯科的商店本來商品就少,市民排半天隊也許只能買到兩個茄子。難怪酒吧裡這位“小格拉西莫夫”對吃喝如此貪婪,看來他是決心要吃喝到目的地的。可我又實在佩服那些排隊買票爭看列賓、蘇里柯夫,還有老、小格拉西莫夫的蘇聯人,他們排隊有耐,看畫又仔細。

齊叔品著馬提尼,繼續講土坨的小格拉西莫夫。

從那天起,小三就把土坨那位年輕人叫做小格拉西莫夫了,有時候我也叫。那天我們沒有去吃小格拉西莫夫的餾山藥,決心回瓦坨吃派飯。分手時小格拉西莫夫又說,明天他就過來。小三說,別忘了帶上你的作品,讓俺們也見識見識。小格拉西莫夫說,還用你提醒?好容易遇見個老師,這深山老峪的。

晚上,我和小三並排躺在老悶家的炕頭上,小三翻來覆去地只說,嗯,小格拉西莫夫,神啦。我說,我也覺得很神。

第二天天剛亮,外屋就有了響動。我們都以為是房東在倒騰什麼東西,便故意躺著不起。當外屋終於安靜下來,我下炕來到外屋。原來,小格拉西莫夫正坐在一個蒲墩兒上。他縮在那裡,猛著自制的捲菸。他看見我,忙站起來說,老師,你,畫箱我也背過來了,還有…他指指我身後的牆。在我身後,那被灶煙燻黑的牆上攔了兩條麻繩,繩子上彆著他的一批作品:書本大的,巴掌大的,簸箕大的。

“專為老師佈置了一個展覽。”小格拉西莫夫說。

小三也過來了,看看畫,看看我;看看我,又看看畫。

“當時您的第一覺是什麼?面對小格拉西莫夫的畫。”我問齊叔。

齊叔說,說實在的,那是一大奇觀。只覺得它們離自己很近,又覺得它們離自己很遠。你想,在一箇中國農村,一個深山老峪的農村,聞柴草味兒,聞豬糞、羊糞味兒才是合情合理的。你突然聞見了油畫味兒,你知道,一排油畫掛出來味兒是很濃的。松節油、亞麻仁油浸人肺腑呀。你常看畫,知道那味兒。你說“”——我又用了“”這兩個字。

“”十年讓一個畫家失掉的不就是這股味兒?今後你就寫,寫一個畫家是怎樣失掉這股味兒,然後又找回這股味兒的,比寫他鑽牛棚、低頭彎挨鬥更具文學價值。

那牆上的畫呢?小…格拉西莫夫的。我提醒齊叔。

齊叔說,小三在就好了。當時小三站在我身邊著手,嘴裡絲哈著只一個勁兒地說:“可以呀,小格拉西莫夫你可以呀!”真可以嗎?我問。

齊叔說,你是個聰明人,完全可以想象當時出現在眼前的一切,也可以替我做出評價。可,藝術這玩意兒,奧妙就奧妙在,有時好壞都使你沒法下嘴。就像你吃有些東西一樣,沒法下嘴。這次我在哥本哈看了不少博物館,也看了不少畫廊。在一家畫廊我看見一幅叫《雞的憤怒》的油畫,倒是彩斑駁。但我卻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我請教畫廊老闆,老闆說這張畫是雞畫出來的。藝術家把顏料滾在雞身上,讓雞在畫布上拍動翅膀作畫,還有雞的爪子,雞的嘴。不知為什麼,當時我想起了土坨的小格拉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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