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樓道里爆炸般的鬧騰結束了,嗡嗡的餘波也消失了,夜又寂靜無聲了。卞潔瓊回來了。她似乎很疲憊,拖着步子側着擺了進來。大概是有些醉意,帶着很濃的酒氣。她撂下一個鼓鼓囊囊的棕“馬桶袋”扶着牀檔一
股在牀上坐下。
“這麼晚你為什麼還趕回來?”林虹剛準備躺下,坐在牀上問。
“明天一早不要去外景地嗎,我就趕回來了。我先生本來已經開了房間留我。”卞潔瓊説道。
“他送你回來的?”
“那當然,他叫了‘的士’送我回來的。”
“玩得好嗎?”林虹問。
“好——”卞潔瓊雙手着臉,拖長聲音答道,目光有些恍惚。她猛然把頭放下,變得清醒“玩得很好。”多麼輝煌豪華的大飯店;多麼令人眩目的舞會;女人們珠光寶氣,奢華無比;多麼高級的酒吧,燈紅酒綠;多麼舒適的咖啡廳;多麼昂貴的收費;多麼殷勤周到的服務;男女侍者垂手恭立,目光一招就立刻趕來…
卞潔瓊撐起神炫耀地説着。疲憊退走了,越來越眉飛
舞了。
那兒的房間都是一晚上上百塊的,上千塊的都有。你沒去過吧?沒去過就不能想像。這個世界上真有想都想不出來的高級享受。這輩子要是沒享受過這些,可真是白活了。你看看我先生送我的東西嗎?你困嗎?來,我拿給你看。
她打開了“馬桶袋”這件衣服漂亮嗎?——是一件粉紅的紗綢上衣。這件裙子怎麼樣?——一件拖地花長裙。這雙皮涼鞋
緻吧?香港出的,香港的鞋世界有名的。你再看這個皮夾子漂亮嗎?牛蛙皮的。這個黑皮夾更漂亮吧?是鱷魚皮的。這條金項鍊,漂亮嗎?
卞潔瓊拿出一個小首飾盒,取出一條金項鍊,雙手捏着,提起來,金光閃閃。林虹微微一笑,表示看見了。卞潔瓊又貼到自己脖頸上比試着。
我戴好看嗎?這是18k的。24k是純金,那太軟,太紅,不好看,18k最好。成再低了,不值錢,也不好看。你戴過金項鍊嗎?沒有?女人一生沒有幾條好項鍊,實在太虧了。我先生已經答應我了,給我買一條真正的鑽石項鍊,那要戴上才漂亮呢。…她戴上鑽石項鍊,脖頸上羣星閃耀,穿一件黃
的,不,是黑
的,不,是綠
的,不,是紅
的拖地長裙,出現在香港上
社會。她被丈夫挽着款款步入輝煌的舞廳,上千人站起來為她鼓掌。所有的照相機都對着她,閃光燈一片耀眼,燃起一百個太陽。她是香港最受歡
的女影星,她回眸一笑就值千金。香港到處是她的巨大畫像,她在對每一個香港人含情脈脈地微笑…我很快就會移居香港了,我要到那兒打天下。我嫁給我先生,並不圖他的錢。他是有錢,而且愛我愛得發瘋。結婚在我只是跳板。我要到香港演電影。我覺得我適合在那個世界發展。咱們這兒太僵化,我
本施展不開。你再看我這個戒指,做工特別
緻,美國貨,你不
興趣?
林虹表示興趣地看着她。卞潔瓊在燈光下轉來轉去欣賞着金戒指,恍惚的目光充滿着貪婪的慾望和痴
的想像。
“林虹,要不要我給你也介紹一個香港的先生?”林虹搖了搖頭。
“為什麼?”
“我不願意。”卞潔瓊看着林虹,愣了一會兒“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她滿臉敵意地問。
“不是。”
“你是看不起我吧?”
“不是。”林虹在對面牀上靜靜地坐着,眼裏含着真誠的微笑。真會演戲。幸運兒。又美,又安靜,一動不動,像個小觀音。小觀音在自己眼前模糊了,一壁又一壁的石佛、石菩薩在眼前浮動,一張張慈祥寧靜的臉,羣鬼在他們坐騎下掙扎,又都化成人羣,他們都不和她照面,冰冷的目光釘在她脊背上。…
食堂裏熙熙攘攘。排隊打飯的,就座吃飯的,説説笑笑一團一夥地圍坐成一桌。卞潔瓊也不斷和人打着招呼,但坐下吃飯時她常常是冷冷的一人一桌,沒人和她坐在一起。在食堂吃飯據説是對人緣的最明顯檢驗,在這一天中最愉快的時候,人人願意和親近的人坐在一起。她獨自坐着,慢慢喝着湯,到周圍的熱鬧及自己的冷落。眼前的桌面像荒涼的大漠。一隻螞蟻在踽踽獨行。她不願受這種審判,端起飯碗一個人回宿舍去吃,脊背
到人們對她的冷蔑和議論。她不理睬,咯噔咯噔昂首往外走。
“哼,誰知道你是不是。”
“真的不是。”林虹解釋道。
“別裝大善人了,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我是破鞋,我從十五歲起就和男人胡搞,我一生都要揹着黑鍋。人人可以在背後唾我,我的恥辱是洗不掉了。以後孩子長大了,也會看不起我。我倒黴,人們糟蹋我;我出人頭地,人們更拿我當閒談的資料。我知道,你們人人肚裏一把刀。”看着歇斯底里的卞潔瓊,林虹不知説什麼好。這兩天她已多少知道一些卞潔瓊的悲慘身世。
卞潔瓊噴着酒氣,到自己身體的抖動。
——她什麼罪?—個文工團員,工人家庭出來的女孩子,十五歲被文工團團長強xx了,以後又被他長期霸佔了。
“文化大革命”她成了作風敗壞的女氓,
前掛着黑底白字的牌子,手裏舉着
竹竿,挑着一隻破鞋遊街。千百雙手,千百樣髒東西從人羣中飛來,黑紅黃綠都砸在她臉上身上。她變成了妖怪。
——她站在黑煙滾滾、惡臭熏天的瀝青鍋旁燒着火,用木攪拌着濃稠的瀝青。火烤着她,烈
曬着她,黑煙燻着她。她的臉是黑的,頭髮是蓬亂的,帆布工作服是黑污的。她早已被文工團開除了,到了建築工程隊,幹最髒最累的活兒。她熬着瀝青,也熬着自己。她發誓這輩子要熬個出人頭地。
——天黑了,她疲憊不堪地拖着步子回家,丈夫醉醺醺地在街口攔住她,伸出手:給點錢。南方小鎮,晚飯後的街邊店鋪都在亮燈敞門營業。她説沒有。她不能給他錢去喝,去賭,她還要顧家,她還有剛滿週歲的孩子。沒有?丈夫眼睛血紅。他是工人,託人介紹要娶她。她以為他忠厚,不計較她過去的恥辱,嫁了他。但一結婚他就不原諒她的過去了,忠厚變成了野。他毒打她,打完她便打自己,打完自己便兩眼發直地出去喝酒,醉在外面。不給錢?你這破鞋,你這爛女人。他左搖右晃地當街指着她大罵,惹得人們圍上來。
——她終於和丈夫離了婚,終於在法院上爭到了孩子,終於熬來了機會,在幾年前考上了電影學院,終於出人頭地了,終於又嫁給了一個香港商人,終於又…
“潔瓊,喝點水吧,你是不是有點醉了?”林虹倒了一杯水,送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