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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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彬彬有禮地笑了。
“只是因為我有點兒…”
“受涼唄。這類受涼,咱們這兒是司空見慣的。這裡!”她一面說,一面又去掏衣袋,結果摸出兩隻長長的小皮盒,一隻紅,一隻黑
。她把它們一古腦兒放在桌上。
“這個價錢是三法郎零五十,另一個值五法郎。五法郎那隻質地當然好一些。要是您好好使用,夠您用一輩子吶。”他笑地從桌上拿起那隻紅
的小盒,把它打開。玻璃器皿像一件貴重的裝飾品那樣,端端正正地嵌在天鵝絨襯墊的凹槽裡。刻度都用紅顏
作標記,十分之一的分度則用黑線標出。數字是紅
的,下面又尖又細的一端則亮晶晶地注滿了水銀。水銀柱冷冰冰的,度數很低,遠遠在動物的正常體溫之下。漢斯·卡斯托爾普懂得,像他那樣有聲望的人應當走哪一步棋子。
“我買這隻,”他說,對另一隻連瞟也不瞟上一眼“就是五法郎的那隻體溫表。我該馬上向您…”
“說了算數!”護士長尖起嗓子說“購買頂用的東西,本來是不該吝嗇的!不用急急忙忙付錢,咱們會記賬的。您把表還給我,咱們再讓度數低些,把水銀甩到下面去,嗯,”說著就取下漢斯手中的體溫表,在空中一連揮了幾下,使水銀柱一直低到三十五度以下。
“它又會升高的,又會冉冉上升的,那水銀呀!”她說。
“這回兒您懂得它的妙處了!不知您可知道,咱們這裡是怎麼搞這個玩意兒的?只要把它放在您可貴的舌頭底下,七分鐘就行了,一天量四次,再把您那珍貴的嘴緊緊閉上。再見吧,小夥子!但願結果稱心如意!”於是她走出了房間。
漢斯·卡斯托爾普鞠躬如儀地送她出門後,站在桌子旁,呆望著她的影子消失處的房門,然後再看看她留下的體溫表。
“米倫東克護士長就是這麼一個人,”他暗自想。
“塔姆布里尼不喜歡她,這也難怪,她確實叫人看不順眼。麥粒腫可真不雅觀,好在她臉上並不經常長著。可她為什麼老是叫我‘小夥子’,而且當中還夾一個‘s’此字的標準拼法,字母中間不應有一個“s”小夥子的原文理應為menschenkind,但護士長讀成了menschenskind。?這真太隨便,也太古怪了。何況她又賣給我一支體溫表,她的袋裡經常放著一兩支。其實這裡到處都有賣,每家商店都有,哪怕您意想不到的地方也
得到,約阿希姆曾對我說過。可這樣一來,我不用動腦筋去採辦了,它自動送上門來啦。”他把那小巧玲瓏的儀器從盒子裡取出,細細觀察一回,接著在房內好幾次踱來踱去,顯得焦躁不安。他的心房怦怦直跳。他往敞開著的陽臺門張望,然後向房門走去,很想去找約阿希姆談談,但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依舊在桌子邊站著。這時他清了清喉嚨,聽聽自己的聲音是不是沙啞了。過後他咳嗽一聲。
“真的,我現在倒一定要個清楚,我是不是因傷風發了寒熱,”他說著就迅速把體溫表放到嘴裡,把水銀頭的一端放在舌頭下,這樣,體溫表就從他的兩片嘴
間斜斜地往上翹起。他閉住嘴
,不讓外界空氣進入。接著他看看手錶,時間是九點半過六分。他靜待七分鐘的時間過去。
“每一秒鐘的時間不算太長,”他想“也不算太短。山上的人們也好,山下的人們也好,都應當信得過我。他們總不必給我換一支‘啞姐妹’,像塔姆布里尼說的奧蒂麗·克奈弗那樣。”他在房間裡跑來跑去,用舌頭把溫度表壓在下面。
時間悄悄逝,這一段時間似乎長得無窮無盡。他看看錶上的指針,原來只過去兩分鐘半,而他卻擔心七分鐘時間已經過了。他做了無數的事:把房裡的許多物件一忽兒拿起,一忽兒放下,再走到陽臺上,不讓表哥注意到他。他眺望風景,眺望山谷。現在他對這裡的所有景物都已十分
悉了,不論是這裡的角峰、山脊和峭壁,不論是“佈雷門伯爾”左邊突出的側翼也好——它的山脊陡峭地向下方傾斜,而其側面都長滿了高高低低的野樹雜草,山脈則在右方形成,而它們的名字漢斯也像別人一樣
悉——他都瞭如指掌。此外還有阿爾泰因峭壁,它從這裡看來彷彿從南面把山谷團團圍住。它往下眺望花園裡的小徑和花壇、山
以及銀
的樅樹;傾聽病人作治療的休息室裡發出的低語聲,然後回到房裡,把嘴裡的溫度表位置調整好,再挪動一下胳膊,讓手腕上的袖子甩開,於是把前臂彎到臉前。他幾經磨難及周折,一會兒東推西撞,一會兒又跺足踏步,才好容易把六分鐘光陰打發過去。於是他站在房間中央,讓自己昏昏然陷入夢境,並聽憑自己胡思亂想,這樣,他剩下的最後一分鐘也就不知不覺地溜走了。他再把胳膊一揮,發現一分鐘時間又偷偷地逝去。這時第八分鐘卻已過去了三分之一。當時他想:至於結果如何,我可滿不在乎——一面想,一面把體溫表從嘴裡
出,茫然不知所措地凝視著這支表。
表上的示度究竟如何,他一下子可搞不清楚。光線在溫度計扁圓形的玻璃管上,水銀的亮光也隨著玻璃的反
時隱時現,閃耀不定。水銀柱一忽兒升得高高的,一忽兒又無影無蹤。他想把這支表湊近眼睛,轉過來掉過去,但怎麼也看不清。最後他僥倖地轉動一下,裡面的度數忽然清晰可見。他把表緊緊握住,想急於瞭解其中底細。事實上,水銀已經膨脹起來,而且膨脹得很厲害,水銀柱已升得相當高,它已經超出身體的常溫好幾格。漢斯·卡斯托爾普的體溫是三十七點六度。
在大白天,在上午十點到十點半之間居然有三十七點六度的體溫,這確實太高了,算得上有“熱度”這是染引起的熱度(他是很容易受到這種
染的),他自問三十七點六度究竟是哪種
質的
染。約阿希姆的熱度不會再高,山上任何人也不會再高,除非是重病號和
止起
、奄奄一息的病人。不論是打人工氣
的克萊費爾特,還是…還是肖夏太太,體溫也不會再高。當然,他的情況跟別人不一樣,他只是“傷風發熱”像山下人們常說的那樣。不過也很難把兩者嚴格區別開來。漢斯·卡斯托爾普懷疑這幾分寒熱是不是受涼以後才有。他剛上山時,顧問大夫就建議他同水銀溫度計打
道,結果沒有聽從,現在他不由懊悔起來。現在可以看出,大夫的建議很有道理,而
塔姆布里尼對此嗤之以鼻,倒是極不公正的。
塔姆布里尼這人三句不離本行,說來說去無非是共和國以及所謂“優美的文體”漢斯·卡斯托爾普看不起共和國和“優美的文體”之類,他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細看體溫表的度數,由於光線刺眼,度數好幾次顯得模糊不清。於是他只得費勁地把這個用具翻來轉去,讓度數再次出現。它仍是三十七點六度,而且是在早上!
他異常動。他手裡握著體溫表,在房間裡來回踱了兩三次。不過這一回他是平握著的,免得豎向擺動時會出
病。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盥洗臺上,暫且帶著大衣和
毯去作仰臥療法。他一坐下來,就按照以前學會的方法把毯子披在身上。他
練地先把身體的兩側一一裹住,再從下面包緊,於是靜靜地躺著,等待著第二次早點和約阿希姆的來到。他有時微笑起來,彷彿對某個人在笑。他
部不時一起一伏,而且不安地顫動;為了氣管黏膜發炎,還忍不住連連咳嗽。
當十一點鐘約阿希姆聽到打鑼聲走到漢斯房裡,叫他一起用第二次早膳時,他看到他依舊躺著。
“怎麼啦?”他走到對方的臥椅邊驚異地問。
漢斯·卡斯托爾普一時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坐在他的前面。過一會兒他才答道:“報告最新消息,我有點兒體溫。”
“這是什麼意思?”約阿希姆問。
“你到自己有寒熱嗎?”漢斯·卡斯托爾普回答之前又讓對方等待片刻,然後懶洋洋地說。
“寒熱嘛,親愛的,我早已覺到了,上山後一直是這樣。不過這不僅僅是主觀的
覺,而是確鑿的事實。我已量過體溫了。”
“你已量過了?用什麼量的?”約阿希姆驚叫起來。
“當然用一支體溫表囉,”漢斯·卡斯托爾普用不無譏刺挖苦的口氣說。
“護士長已賣了一支給我。為什麼她口口聲聲叫‘小夥子’,我也莫名其妙。這很不恰當。可是她不失時機地賣給我一支好的體溫表。要是你想核實一下我的體溫究竟多少,那麼就在盥洗臺上,你自己看吧。它只是稍稍有些升高。”約阿希姆轉身踅進房間裡。他回來時吐吐地說:“不錯,是三十七點五五度。”
“那麼它已退些了!”漢斯·卡斯托爾普急匆匆地回答。
“剛才是三十七點六度。”
“在上午,這點溫度本沒有什麼了不起,”約阿希姆說。
“這真有點兒不尷不尬,”他說著就站到表弟身邊,像真的站在“不尷不尬的人”的面前似的,兩手叉,腦袋低垂。